冬日的惨淡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耀在营口城高耸的城墙之上。身披普通士卒铁甲的大明天子,在卢象升的陪同下,正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行走在冰冷的垛墙之间。
他每走到一名士兵面前,都会停下脚步。尽管沉重的铁甲让他呼吸略显急促,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气中凝成白霜,但他依然努力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士兵们年轻而饱经风霜的脸庞。
“家乡何处?”
“守城辛苦。”
“家中父母可还安好?”
“这甲胄……确实沉重,难为你们了。”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甚至因为疲惫而带着些许沙哑,话语也朴实无华。
然而,那温和的语调,那关切的眼神,那试图理解他们艰辛的姿态,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都更具力量。
被皇帝问话的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身体绷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回答。当皇帝伸出手,轻轻为他正了正歪斜的红缨,或是拍落他肩甲上的浮雪时,那士兵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水光,嘴唇翕动着,几乎要哭出声来。
周围的士兵们同样热泪盈眶。
他们看着这位不惜以身犯险、亲临前线的皇帝,看着他身着与他们同样的铁甲,行走在他们日夜守卫的城墙上,一种被看见、被尊重、被珍视的激动与狂喜,如同暖流般冲刷着他们的心脏,驱散了辽东冬日所有的严寒。
这一刻,他们真切地感受到,他们的牺牲与坚守,陛下看到了,记住了。
为了这样的君王,纵然立刻血溅城头,亦在所不惜!无声的誓言在每一名士兵心中激荡,士气在无声中攀升至顶峰。
这画面,何其悲壮,何其感人,何其……令人欣慰。
当然,这份“欣慰”的感受,或许并不包括朱由检本人。
在又一次努力对一名激动的士兵挤出鼓励的微笑,并继续迈步向前后,他终于忍不住从牙缝里,对着身旁唯一能听懂他抱怨的卢象升,低声挤出一句:
“建斗……这甲……回头得想法子……再轻些……朕的骨头……快被压散了……”
就在朱由检的话语还在城头士卒心中激荡,那股由皇帝亲临所点燃的热血尚未冷却之际——
只见一队盔歪甲斜、人与马皆喷着浓重白气的哨骑,如同从地狱冲回般,沿着城门大道疾驰而入!
为首的哨骑总旗官甚至来不及下马,便用那几乎撕破喉咙的沙哑嗓音,向着城上城下所有能听见的人发出了绝望的呐喊:“建奴大军集结——!数目不明!旗号混杂,正自辽阳方向压来——!!!”
这声凄厉的警报,瞬间将营口城短暂的安宁炸得粉碎。
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在城中蔓延开来。
尤其是那些刚刚从建奴铁蹄下逃脱,脸上惊魂未定的辽东百姓,他们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化为彻底的绝望。
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建奴的可怕。女人的啜泣、男人沉重的叹息瞬间响起,更有年纪尚幼的孩子被这恐怖的气氛所感染,“哇”地一声大哭出来,那哭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刚刚看到的希望之光,仿佛瞬间被扑灭,重新坠入冰窟。
吴三桂、祖宽、杨御蕃、刘源清四人闻讯,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刚下城墙的朱由检面前。
吴三桂率先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声音因焦急而微微发颤:“陛下!虏情不明,营口新筑,防务未至万全!为社稷计,臣等恳请陛下即刻移驾,登船暂避海上!此处有臣等据城死守,绝不让胡马踏进一步!”
“请陛下速速移驾!”
另外三位总兵也齐声恳求,脸上写满了不容置疑的坚决。皇帝在此,他们投鼠忌器,根本无法放手一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由检身上。
寒风卷过,吹动他铁甲下的袍角。他看着眼前跪地请命的将领,又缓缓环视周围那些惊恐万状、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百姓。那一张张绝望的脸,一声声无助的哭泣,像针一样刺在他的心上。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尘土、马粪和绝望的味道。随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理会吴三桂等人的请求,而是在卢象升和曹化淳的搀扶下,挣脱了将领们的包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群瑟瑟发抖的百姓中间。
沉重的铁甲随着他的脚步发出铿锵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氛围中,如同战鼓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一双双茫然、恐惧的眼睛,猛地举起右臂,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身沉重的铁甲都为之震动的力量吼了出来:“朕——今日就在这营口!哪里也不去!”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朕,与你们——与这营口城每一位将士,每一位百姓——同生,共死!”
“……”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一瞬。
随即,如同火山喷发,巨大的声浪冲天而起!
“万岁——!!!”
“皇上万岁——!!!”
士兵们疯狂地敲击着手中的兵刃盾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涕泪交加,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作了与皇帝共存亡的决绝!
朱由检此刻尚不知晓,他自身的存在,已成了点燃辽东战火的唯一焦点。
盛京城内,
那位新晋的摄政王多尔衮,在确认了“明皇帝在营口”这条价值连城的密报后,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上天赐予他,乃至赐予整个大清,唯一一个扭转乾坤、甚至一举定鼎天下的机会!
一场规模空前、目标极端明确的军事行动,在多尔衮的精心策划下,悄然撒向辽南:
多尔衮亲率由两白旗精锐、部分蒙古轻骑及汉军火器部队组成的三万主力,如同隐匿于雪原中的饿狼,自海州一线秘密集结后,竟不惜冒险,以惊人的速度绕过防御森严的耀州城侧翼,目标明确无比——营口! 他要以雷霆万钧之势,擒杀大明皇帝朱由检!
为保障这致命一击的成功,多尔衮命郑亲王济尔哈朗统领第二军,率马步兵四万,浩浩荡荡进逼至耀州城下,安营扎寨,挖掘壕沟,作出强攻姿态。其唯一任务,便是将耀州守军死死钉在城内,使其不敢、也不能出兵追击或支援营口。
同时,西线战火再燃。英亲王阿济格受命率军三万,自广宁方向大张旗鼓出击,兵锋直指大凌河城一线。此举意在最大限度地牵制袁崇焕麾下的关宁军主力与戚元功的“武毅营”,使其无暇东顾,无法回援岌岌可危的营口。
而这,仅仅是开始。
深知此战关乎国运,多尔衮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绝。他下达了足以动摇国本的动员令:征调满、蒙、汉八旗及旗下所有包衣、余丁,凡十五岁以上男丁,悉数编练入伍!
一支规模高达十五万的庞然大军正在盛京周边疯狂集结。这支倾国之力组成的后备军团,将在完成初步整合后,奔赴营口前线。
他要的,已不仅仅是朱由检的人头,而是要借此千载难逢之机,一战打垮明军在辽东的全部精锐,彻底粉碎明朝的脊梁!
由检此刻正杵在营口城的墙垛边,那身向卢象升借来的铁甲依然让他浑身不自在,冰冷的甲叶摩擦着内里的棉袍,行动间哗啦作响,束缚感十足。但他没有丝毫要退下去的意思。
无他,就因为他朱由检——大明的皇帝,今天就要站在这最前沿的城头上!
他扶着垛口,向北方那片被严寒冻结的旷野望去,眉头拧着。
“狗鞑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朕准备过年的时候来触霉头!”
他暗自咬着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朕倒要亲眼瞧瞧,是哪个不知死的王八羔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坏朕的好事,给朕找不自在!”
这股子带着市井气的愤懑,奇异地冲淡了些许大战将至的紧张。他想象着清军统帅那张可恶的脸,恨不得现在就用手里的千里镜砸过去。
寒风卷着雪沫子扑打在他的脸上,但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站得更直了些。他知道,此时此刻,城上城下,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他不能露怯,不能后退,甚至连一丝不安都不能表现出来。
他这看似“赌气”的坚守,本身就是一面最鲜明的旗帜,一种最决绝的态度。他要让所有人都看见:大明天子,与这座城,共存亡!
然而……
直到夕阳的余晖将雪地染成一片橘红,远方的地平线上,除了几只乌鸦,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
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在意识到自己可能白等了之后,骤然断裂。
“…………………他奶奶的!”
一声压抑了整整一天的怒吼,终于如同火山般在临时行在里爆发出来!
朱由检气得一把抓下头上那顶冷得像冰坨的铁盔,狠狠掼在铺着地图的桌案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曹化淳和几个内侍吓得浑身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那帮该千刀万剐的狗鞑子!耍朕玩呢?!兴师动众的,结果今天不来了?!害得朕……害得朕穿着这破铁疙瘩,在城头上喝了一天的西北风!”
他一边怒气冲冲地骂着,一边笨拙地想要解开甲胄的丝绦,却因为气愤和冻僵的手指而不听使唤,动作显得更加暴躁。
“皇爷息怒,皇爷息怒啊……”
曹化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帮他卸甲,嘴里不住地劝慰,“许是那虏骑畏于陛下天威,不敢前来,拖延了时日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