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得了钱,压低了帽檐,一言不发地融入了比墨更浓的夜色。
小算盘独自站在巷口,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
他身上那件不合身的旧呢大衣,是陆九思赏给某个下人的,后来又被他捡来穿,根本挡不住上海冬夜刺骨的湿冷。
他攥着怀里那只牛皮纸袋,纸袋的棱角硌着他的肋骨,硬邦邦的,像一块冰。
那是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从陆九思书房暗格里偷出来的最后一份密档,上面记载着利济社在九江、芜湖、安庆沿江最重要的七处暗仓坐标。
这里是云记在法租界的临时办事处,门脸不大,但门楣上那盏彻夜不熄的灯笼,在黑暗中透着一股安稳人心的暖光。
他站了很久,久到手脚都快没了知觉,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手叩响了那两扇厚重的门环。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沉重,像敲在他自己的心上。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警惕的脸。
小算盘没说话,只是将冻得通红的手指指向自己,然后指向怀里的纸袋。
谢云亭并没有睡。
他正坐在灯下,审阅着小春子连夜整理出的《全国茶运通志》草稿。
这是他规划中未来商业帝国最重要的一块基石,他要将全国的茶路、水文、关卡、税率,都一一绘入这张宏大的蓝图里。
听到阿橹的通报,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吩咐:“让他进来,小春子,给客人上茶。”
小算盘被领进温暖如春的内堂时,还有些恍惚。
他看到那个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年轻人,正专注地在图纸上用朱笔勾画,仿佛搅动了整个上海滩风云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置身事外的书生。
一杯热气腾腾的兰香红茶被小春子放在他面前,那独特的、清雅而温暖的香气,是他这辈子从未闻过的味道。
他局促地搓着手,手指上的冻裂口子被热气一熏,疼得钻心。
“坐。”谢云亭终于放下笔,抬起头。
他的目光很平静,却像能看穿人心最深处的角落,“天冷,喝口茶暖暖身子。”
小算盘不敢看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意,也烫得他眼圈一红。
谢云亭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你义父陆九思,教了你三十年算盘,教你怎么拨珠如飞,怎么算尽利润。他有没有教过你,一架算盘,究竟几钱重?”
小算盘的身子猛地一颤。
谢云亭看着他,继续问道:“他又可曾教过你,一颗人心,到底有几两?”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少年心中那层用自卑和畏惧筑起的硬壳。
小算盘的嘴唇哆嗦着,再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我要他活着……我只求谢老板,给他一条活路!”
他将那个牛皮纸袋从怀中掏出,双手用力推到桌案中央,像是卸下了一座大山。
“……但是,他不能再害人了。”
天还未亮透,三支由云记最精干伙计组成的队伍,已经在阿橹的带领下,如三把尖刀,悄无声息地分赴九江、芜湖、安庆三地。
命令很明确:只查封,不惊动。
第一批查获的消息通过加密电报传回上海时,连一向镇定的小春子都变了脸色。
暗仓里堆积如山的,并非预想中的茶叶或物资,而是两样东西:即将作废的大批银元券,和已经霉变得如同烂泥的劣质陈茶。
“他想干什么?”小春子看着电报,手指冰凉。
谢云亭站在巨大的航运图前,目光落在长江水道的一个关键节点上:“他想在币制改革前,用这些废纸冲击金融市场,再将这些霉茶抛入江中,谎称是运茶船队遭遇水匪,制造茶叶短缺的恐慌,让整个中下游的茶市彻底崩盘。他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疯子!”小春子咬牙切齿,立刻翻出海关记录进行比对,很快便发现了更惊人的事实,“东家,这七处暗仓相关的六船货品,报关单全部是伪造的!日期、船号、货物清单……全是假的!”
她抬起头,眼神里是彻骨的寒意,一字一句地在卷宗上写下结论:“这不是商业,是劫国。”
抄送稽查处的备案文件,连夜便送了出去。
上午十点,上海总商会紧急召开临时听证会。
会长站在台上,脸色铁青地宣读了稽查处的调查通报,会场内一片死寂。
“……鉴于利济社及其首脑陆九思,行为已严重触犯商律国法,构成经济叛国罪。经总商会全体理事表决,即日起,永久剥夺利济社一切会员资格,其名下所有资产依法查封,长江中游段原属利济社管辖的十三处码头,即刻开放公开竞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会场后排的谢云亭身上。
这是胜利者理所应得的战利品。
只要他开口,这遍布长江黄金水道的十三处码头,便是他云记的囊中之物。
然而,谢云亭站起身,却并未走向竞标台。
他对着全场商人深深一揖,朗声道:“各位同仁,陆九思倒了,长江的水路不能断,更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利济社。”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全场哗然的提议:“我云记,愿放弃独立竞标。我提议,由在座所有受利济社欺压过的中小茶商联合起来,成立‘共济航会’!云记愿以全部身家为航会提供信用担保,并开放云记的统购渠道,利润共享,风险共担!”
“什么?”
“他疯了?到嘴的肥肉不吃?”
议论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猛然响起。
汉口最大的茶号“裕隆号”老掌柜霍然起立,他须发微颤,激动地高声喊道:“我裕隆号,第一个加入!说得好!宁跟谢老板喝一辈子苦茶,也绝不陪陆九思吃一口人血馒头!”
一石激起千层浪,数十位商人纷纷起身,声音在大厅中回荡。
午后,江风凛冽。
墨砚生亲自押送着第二批查获的赃物,乘船返回上海。
就在船只即将靠岸时,他敏锐地发现在芦苇荡中藏着一艘企图趁乱逃往外海的快艇。
一声令下,两艘巡逻艇左右包抄,将其死死截住。
艇上除了两名陆九思的心腹,还搜出了一封火漆尚未干透的信。
信被紧急送到谢云亭手中。
展开信纸,是陆九思那熟悉而锋利的笔迹,内容却让谢云亭的瞳孔猛然一缩。
“……若我身陷囹圄,三日内不见转机,即刻启动‘焦土’之策。派人潜回皖南,焚毁我手中所持三十七村全部借贷簿。无凭无据,让那些泥腿子世代为我奴,令谢氏根基自溃!”
好一招釜底抽薪!
谢云亭看完,久久默然。
他输了,却还不忘在身后埋下最毒的雷。
“东家,怎么办?这要是烧了,三十七个村子就全完了!”阿橹急得满头是汗。
谢云亭将信纸递给墨砚生,眼神冷得像冰:“加印五百份副本,不必去村里,直接交给各村公所、乡绅耆老,给我连夜张贴到每个村子的祠堂门口!”
他又转向小春子:“另拟布告,明日一早,昭告皖南所有与云记有约的茶农:凡与陆九思签下之血契、贷书,云记一力承担,自今日起,一笔勾销!旧债已死,新约当立。欠款不必还钱,只以茶兑偿!”
夜深了。
谢云亭没有回总号,而是独自坐在南坞苗圃的凉亭里。
江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他翻看着小算盘交出的那本日记残页,昏黄的灯光下,其中一页的字迹因水渍而略微模糊。
“昨夜梦回黟县老家,见母亲捧着一斤新茶,跪在田埂上,求管事减一分利息。而我,锦衣玉食,立于远处,袖手旁观。醒后,泪湿枕巾。”
谢云亭轻轻合上本子。
他终于明白,陆九思不是没有心,只是他把心算丢了。
他对着身后如影子般静立的墨砚生吩咐道:“明日,你带那孩子去一趟祁门老山,让他亲眼看看,一片干净的茶叶,到底是怎么从土里长出来的。”
远处,黄浦江面上传来一声悠远而洪亮的汽笛。
第一艘漆黑的货轮,船头挂上了崭新的“共济”旗,正破开浓重的夜雾,如同一把出鞘的刀,劈开了崭新的航路。
谢云亭站起身,望着东方天际那抹即将破晓的微光。
明天,将是云记的大日子。
他不仅要废除旧约,更要立下新规。
他手中拿着的,早已不只是一份份商业合同。
那是一种全新的契约,一种比黄金更重,比烙印更深,能将千万茶农与云记的命运真正绑在一起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