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惊惧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深沉的阴狠所取代。
外滩的江风似乎也带上了肃杀之气,吹得利济社顶楼的窗户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陆九思缓缓俯身,没有去捡那根仍在冒着青烟的雪茄,而是用脚尖,将它狠狠地碾碎在昂贵的地毯上,仿佛在碾碎一个名叫谢云亭的人。
天色尚未全亮,晨雾如同一层肮脏的纱,笼罩着沉睡的上海。
“号外!号外!”
尖锐的童音如同一把锋利的锥子,猛地刺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数十名报童从《申报》馆的大门里蜂拥而出,像一群被惊扰的麻雀,挥舞着油墨未干的报纸,冲向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申报》头版炸雷!利济社雇凶炸栈,欲嫁祸红军!”
“惊天阴谋!‘茶圣’谢云亭险遭灭门,三十条人命悬于一线!”
法租界的一家广式早茶馆里,客人们正慢条斯理地吃着虾饺。
当报纸被扔到桌上,那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映入眼帘时,整个茶馆的嘈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
下一秒,便是火山般的爆发。
“砰!”一个穿着绸衫的米行老板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满桌茶水四溅,“岂有此理!老子每个月捐给利济社两毛钱的救济金,他们他娘的拿去买炸药炸自己人的船?”
“利-济-社?济个屁的世!”邻桌一个汉子更是怒不可遏,抓起桌上的青花瓷茶碗,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这帮穿西装的土匪!喝着我们的血,还要放火烧我们的房!”
哗然声中,人群里一个高大身影挤了出来。
正是那说书人“大嗓门”,他一把从伙计手里抢过几份报纸,看也不看,转身就冲出了茶馆。
半个时辰后,城隍庙前人头攒动。
大嗓门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桶浆糊,直接将那张印着炸药陈指认同伙照片和定时装置特写的《申报》头版,死死地贴在了庙墙最显眼的位置。
他更提来一支朱砂笔,在“陆九思亲批”四个小字上,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圈。
“各位乡亲父老,都过来看,都过来瞧仔细了!”他铜锣般的嗓音响彻广场,“这上面写的,是人话,干的,却不是人事!他们拿我们的善心当枪使,拿同胞的性命当垫脚石!这哪是什么茶业大亨,这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舆论的火焰一旦点燃,便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上海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云记设在各处的施茶点。
原本只是为了让穷苦人、码头工在寒冬里有口热茶暖身的粥棚,此刻却排起了望不到头的长龙。
队伍里,不仅有短衫打扮的力夫,更有穿着体面的学生、戴着金丝眼镜的先生、拎着菜篮子的主妇。
他们不再是单纯为了那碗免费的兰香红,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投票。
“老板,再来一碗!这茶,喝得硬气!”
“我们不要黑心商人的东西,一文钱都不给他们!”
小春子站在云记总号的二楼,看着楼下自发汇聚的人潮,平日里冷静沉着的脸上也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她飞快地拨着算盘,对身旁的伙计下令:“传令下去,所有施茶点,茶水加倍,茶点管够!绝不能让支持我们的人寒了心!”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
“小春子小姐,我是申新七厂的采购部!我们厂决定,这个月的工人福利,全部采购云记的‘兰香红’!”
“小春子小姐,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我们追加三千斤的订单!”
“我们是商务印书馆……”
一个个电话接踵而至,订单数量不降反增,竟比平日里翻了三倍。
小春子握着听筒,眼眶微微湿润。
她知道,这不是简单的生意,这是上海滩的实业界,用真金白银投出的信任票——“宁多花五分,不信奸商半句!”
黄浦江上,阿橹正带着人巡查修复后的江栈。
忽然,他注意到远处江面上,十余艘平日里各自为政的渔船,竟不约而同地向“海晏号”停泊的外围靠拢。
他们没有作业,只是静静地停着,像一圈沉默的卫士。
每艘船的桅杆上,都挂起了一面粗布白幡,上面用墨汁写着歪歪扭扭却力道千钧的大字:
“保我江道,护我茶路!”
一艘小舢板划了过来,船头站着个皮肤黝黑的老渔夫。
他冲阿橹拱了拱手,递上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阿橹管事,我们这些水上漂的,眼睛尖。你们出事那天,我们兄弟就认得那艘作案的渔船了。”老渔夫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三个月前,那船就好几次半夜三更在这片水域打转,说是拖网,却从不下钩。我们当时就嘀咕,这帮龟孙子,怕不是在测水深,埋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阿橹猛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张手绘的水文图,详细标注了那艘可疑渔船几个月来的活动轨迹和时间点。
这正是串联起整个阴谋链条的,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他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老哥,大恩不言谢!”
这份新的铁证,连夜被送往了工商联合会的稽查处。
中午,工商联合会紧急召开闭门会议。
陆九思强作镇定地坐在席上,面对周围一道道或鄙夷或猜忌的目光,他清了清嗓子,声色俱厉:“诸位,这不过是几个亡命之徒利欲熏心,铤而走险!谢云亭抓住一点捕风捉影的所谓‘证据’,就想将脏水泼到整个利济社头上,这是赤裸裸的商业倾轧!”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灯光骤然暗下。
墙壁上,一道光束打亮了幕布。
上面出现的,并非照片,而是一张张由云记提前交给《申报》、又由稽查处技术人员复刻的监控手绘图。
第一张,是“海晏号”船舷侧铃铛的震动频率曲线图,清晰标注出凌晨两点十七分,一个非正常的、持续而轻微的震动,与渔网挂靠的模拟数据完全吻合。
第二张,是可疑绳索的材质分析,指出其纤维结构与普通渔网大相径庭,更像是军用攀爬绳。
第三张,是船体夹层的红外热力变化模拟图,显示在爆炸预定点附近,有一个持续的、微弱的异常热源——正是定时装置的电路板在工作!
“这是栽赃!是谢云亭凭空捏造的!”陆九思拍案而起,额上青筋暴起。
会长端坐主位,冷冷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未抬一下:“陆先生,就在一小时前,你的心腹周师爷,已经在巡捕房的提审记录上,签字画押了。你说,是谁栽赃谁?”
陆九思如遭雷击,颓然坐下,脸色煞白。
黄昏时分,云记茶号内,谢云亭正在审阅小春子整理的舆情报表。
灯花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脸色有些苍白,快步上前,塞给谢云亭一张揉得发皱的纸条。
“谢老板,昨夜里,有黑影想摸进我住的阁楼放火,被隔壁打更的王大爷发现,带着街坊们拎着水桶给泼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他们是怕我说出那晚听到的铃铛声。”
谢云亭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潦草的“杀”字,和一个利济社内部才使用的梅花标记。
他眼神一凛,握紧了纸条,对一旁的墨砚生沉声道:“墨先生,立刻安排人,将灯花娘和她的家人,连夜迁到南坞的茶苗圃暂住,再加派两名信得过的护院。”
墨砚生有些不解:“东家,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陆九思已是笼中之鸟,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谢云亭的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利济社那栋在暮色中显得愈发阴沉的大楼,缓缓说道:“困兽犹斗,越是将死,越要咬人。我们赢了牌局,但只要他还坐在桌上,就不能掉以轻心。”
深夜,利济社顶层办公室。
陆九思独自坐在空旷的大厅里,墙上那座德制挂钟的滴答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他倒数着最后的时光。
忽然,门被一把推开。
一名金发碧眼的洋行代表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保镖。
他将一份文件扔在陆九思面前的桌上,语气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陆先生,董事会刚刚做出决议,鉴于贵方近期的商业行为已严重影响到我方在华声誉,我们决定,即刻终止对利济社的一切信贷支持。”
他留下一份英文的解约书,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废话,转身便大步离去。
陆九思抓起桌上的电话,颤抖着手指想要拨打海外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一阵阵冰冷的忙音——他的国际线路,已经被切断了。
一阵夜风从洞开的窗户卷入,吹起地上的一张《申报》残页,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他锃亮的皮鞋边。
那血红的头版标题,在昏暗的灯光下,刺目如血:
【一栈未倾,百业可期】
陆九思死死地盯着那行字,耳边的钟摆声,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摆动,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脏上。
黑暗与寂静,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