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的空气里,混杂着松柴的清香与淡淡的墨迹气味。
“先生,”小春子压低了声音,纤细的手指点在一份电报上,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苏州、镇江、扬州……沿江六家最大的代理商号,昨夜同时发来电文,拒付上一批茶叶的尾款。”
谢云亭眼帘未抬,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微烫的茶杯,杯中是刚焙出的“薪火茶”,汤色金黄,是他用来救济灾民的茶,此刻却品不出一丝暖意。
“理由。”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像一口深井。
“他们说……市面上传言,我们云记在皖南的茶山遭遇了罕见的倒春寒,鲜叶绝收,所谓的‘兰香红’已是无源之水。他们怕付了款,后续的货跟不上,所以要暂扣尾款,以作抵押。”
一旁的墨砚生闻言,粗重的眉毛拧成一团,冷哼道:“一派胡言!今年的春茶长势,是十年来最好的一年!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小春子没有理会墨砚生的愤怒,她迅速翻开另一本册子,上面是用蝇头小楷绘制的复杂图表。
“我查了所有电文的发出时间和暗码规律,又比对了近期上海各家报纸的股市版面。”她将册子推到谢云亭面前,指着一个用红圈标注的名字,“所有谣言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地方——外滩三号俱乐部。”
她顿了顿,补充道:“俱乐部里,有人开了一个地下盘口,赌我们云记何时倒闭。赔率每日都在变。我们的人花了五十块大洋,才从一个侍者口中套出话来。这个盘口每将‘云记倒闭’的赔率推高一分,我们下游的代理商就会多一分恐慌;而每多一分恐慌,我们上游的乡间,就可能多一户撑不下去的茶农,被迫断粮卖地。”
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这已经不是商战了。
这是用资本和舆论作刀,对云记进行的一场不见血的凌迟。
他们要的不是击败云记,而是要将云记赖以生存的整个信誉体系,从茶农到代理商,连根拔起,彻底摧毁。
陆九思虽然倒了,但他背后那只操控金融幻象的黑手,此刻终于亲自下场了。
良久,谢云亭指尖轻轻在红木桌上叩击了一下,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谣言杀人,胜于刀斧。”他缓缓抬起眼,那双因连日劳累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却燃起了两簇骇人的火焰,“他们想用赌局杀我们,那我们就去他们的赌桌上,把这条命赢回来。”
墨砚生心头一凛,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书,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我托福建同乡会的关系弄来的。林阿福,福州‘福春行’的少东家,三年前曾与陆九思的利济社做过两笔生丝生意,后来亏了本,便销声匿迹。身份经得起查。”
谢云亭接过文书,粗糙的纸面上,一个陌生的名字烙印其上。
他摩挲着纸张,沉声道:“他们认得我这张脸。”
自黟县起家,一路杀到上海,他的相貌早已不是秘密。
“可他们认得的是那个叱咤风云的‘云记’谢掌柜,不是一个落魄潦倒的福建茶商。”小春子低声说道,她的目光落在谢云亭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上,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您到上海后,清减了不止二十斤,再戴上南边茶商常戴的那种宽边乌纱帽,压低眉眼……说句不好听的,现在这样子,瘦得连亲娘都难认出来。”
密室中一时默然,唯有烘焙炉膛里的火苗,在静寂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擂鼓助威。
黄昏时分,黄浦江上升起一层薄薄的雾霭,将外滩那些雄伟的西洋建筑笼罩得如梦似幻。
外滩三号俱乐部后巷,一个身段妖娆的女人斜倚在冰冷的铁栏杆上,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烟头在暮色中明灭。
她正是俱乐部里长袖善舞的交际花,水蛇腰。
她对着巷口的阴影处吐出一口淡蓝色的烟圈,声音慵懒而魅惑:“消息打听到了。今晚开的是‘生死局’,只押一样东西——云记的生死。听说,光是押云记撑不过这个月的银元,就已经过了万两。翻云手亲自坐庄,看来那帮洋行和买办是铁了心要谢云记死。”
说完,她瞥见暗处的人影微微一动,便掐灭了香烟,扭动着腰肢,款款一笑,消失在巷子深处,仿佛一条滑入水中的蛇。
俱乐部三楼的贵宾厅内,一个面容冷峻的中年男人正在调试一张紫檀木的赌桌。
他就是水蛇腰口中的“翻云手”,上海滩地下赌场最负盛名的荷官。
他的十指修长而有力,每一次洗牌、切牌,都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
无人知晓,在他的袖口之内,一根细如发丝的钢线连接着一套微型齿轮组,能让他在神不知鬼不觉间,瞬间更换牌靴中的底牌。
这套机关,他只在对付那些自以为是的豪客,进行大额投注时才会启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谢云亭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闽南粗布长衫,肩上扛着一个沉甸甸的木箱,随着人流走进了俱乐部。
他刻意佝偻着背,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苍白而瘦削的下巴。
门口的保镖只是扫了他一眼,便被他肩上木箱里透出的浓郁茶香所吸引。
“站住,验货。”
一名穿着马甲的验货员拦住了他,打开木箱,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方形茶饼。
验货员拿起一饼,用小刀切开一角,凑到鼻尖深吸一口,那股独特的、混合着花香与蜜韵的兰花香气让他眼神一亮,是顶级的祁门红茶。
“‘兰香红’的样茶?”验货员有些意外,“进去吧,今晚只收这个。”
谢云亭心中了然。
这赌局,连入场的门票都是用云记的茶叶来充当。
这是何等的羞辱,又是何等的狂妄。
他被侍者引至贵宾区的角落,这里正对着主赌桌。
赌桌后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黑色赔率板,用白粉笔写着刺目的字样:
“云记歇业——买涨,1赔5;买跌,1赔1.2。”
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认为云记必倒无疑,买它倒闭,几乎没有风险。
整个大厅鸦雀无声,空气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已经不是一场赌局,而是一场公开的审判,一场针对谢云亭的诛心之战。
赌局开始了。
庄家翻云手的手法果然名不虚传,纸牌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翻飞来去,如行云流水。
他甚至不需要看牌,仅凭指尖的触感就能辨别每一张牌的点数与花色。
谢云亭没有急于下注,他只是将一小袋银元放在桌角,然后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凝神倾听。
他体内的“鉴定系统”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运转。
它无法鉴定纸牌,却能敏锐地捕捉到环境中一切细微的变化——周围人群的心跳频率、呼吸的节奏、空气因情绪激动而产生的微弱扰动。
这一次,系统界面上没有出现茶叶的分析数据,而是浮现出一片模糊的光影。
当左侧那几位下重注买“跌”的买办情绪高涨时,一抹微弱的红光就会在庄家翻云手的右臂位置闪烁一次。
与此同时,谢云亭能清晰地“听”到,庄家的右手腕总会伴随着一次微不可察的、肌肉瞬间绷紧又放松的抖动。
一次,两次……
第三次发牌前,当翻云手的手指再次触摸到牌靴时,谢云亭一直紧闭的双眼,霍然睁开。
“等等。”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翻云手动作一滞,抬眼看向这个不起眼的福建茶商,眼神冰冷如刀。
谢云亭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副做工精良的纸牌,平静地问道:“这副牌,从开局到现在,你一共洗了七遍。我只想请教一下,为何每一遍,那张梅花K,总会不多不少,恰好出现在牌靴的第八轮?”
话音未落,全场哗然!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场的都是老赌客,他们瞬间明白这话里的分量。
如果只是巧合,一次两次尚可解释,但次次如此,便绝非人力所能及!
翻云手的眼神骤然一冷,杀机毕现。
他垂在桌下的左手手指微动,袖中的机关已悄然启动,准备在下一秒将证据彻底销毁。
就在这一刹那,谢云亭动了!
他没有去抢夺纸牌,而是猛地一伸手,掀开了赌桌靠近庄家一侧的紫檀木装饰板!
“咔哒”一声脆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装饰板之下,赫然是一截嵌在桌体内的黄铜导轨,导轨上还有一个带有微小卡齿的滑槽,一直延伸到翻云手的袖口之下!
“若只是阁下手法通神,技高一筹,我林某人输得心服口服。”谢云亭的声音陡然拔高,他抬起眼,锐利的目光如利剑般扫过满堂震惊的面孔,“可若是靠着这种机巧之物,来骗取大家的血汗钱……”
他一脚踏上椅子,居高临下,指着那截冰冷的铜轨,声震屋瓦:“诸位再看看自己手中的筹码,可还敢信?!”
台下,一名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茶商霍然起身。
他正是日后第一个响应云记现货制度改革的“恒茂”林掌柜。
此刻,他死死盯着那套暴露在灯光下的作弊机关,一张脸涨成了铁青色。
翻云手脸色惨白两名身材魁梧的保镖立刻冲了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粗暴地将他往外拖。
在被拖出贵宾厅大门的那一刻,翻云手忽然回过头,看向人群中那个揭穿了他一切的瘦削身影。
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愤怒,反而勾起一丝诡异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