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同一面巨大的灰帘,将黟县与外界彻底隔绝。
连下三日的暴雨,让本就泥泞的土路化作一片泽国。
利济社那几个新建货仓前的空地上,运货的骡车深陷泥潭,车夫的叫骂声混杂着牲口的哀鸣,被哗哗的雨声无情吞噬。
原本引以为傲的庞大运力,此刻已然瘫痪。
汉口,利济社总舵。
“砰!”一只景德镇的上好粉彩茶杯被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陆九思死死盯着窗外连绵的雨,金丝眼镜下的双眼布满血丝。
这雨,仿佛下在了他的心上,浇得他焦躁不安。
“谢云亭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就凭他那点收来的破茶烂布,也敢跟我的金融布局叫板?”他烦躁地来回踱步,指尖的算盘珠子在这一刻死寂一片。
一名心腹手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色慌张:“九爷,不好了!刚收到黟县的急电,云记的烘焙坊……被查封了!”
陆九思猛地停住脚步,眼底闪过一丝快意,旋即化为深深的疑惑:“查封?这么快?”他原本的计划是等雨停后,再动用官方关系给谢云亭安个罪名。
“是……是药监局的人。”手下声音发颤,“消息已经通报出来了,说云记七日内翻焙的劣茶多达两千余斤,其中三百斤检测出了超标的毒性香精,危害甚巨!”
陆九思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把揪住手下的衣领,厉声喝道:“谁封的?!黟县的官面上,谁敢不经我点头就动云记?”
“不是……不是官府主动查的。”手下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是民间联署!徽州府下辖十三个县的大小商会,联合举证,还附上了几十份百姓的亲笔证词。人证物证俱全,药监局那边说……压不住。”
陆九使缓缓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紫檀木椅上。
他想嫁祸于人,却没想到谢云亭竟先行自曝其短,还拉上了整个徽州商界做见证!
这一招,不是引火烧身,而是借力打力,将“伪茶之毒”的源头,从他一个小小的云记,直接引向了幕后的利济社!
夜色更深,雨势丝毫未减。
一道瘦小的身影,如水鬼般贴着墙根,在暴雨中潜行至云记后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将他吞了进去。
是银行练习生小铜管。
他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油布包。
他哆哆嗦嗦地解开,递上一份墨迹有些晕开的油印报表。
“谢……谢掌柜,”他牙齿打着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银行……银行刚批下来的紧急贷款,一分都没给商行,全都给了前线的军需商。利济社抵押在仓库里的那七船棉纱,下个礼拜……银行就要抽贷清仓!”他指着报表上的一行数字,声音发抖,“他们这段时间全靠这笔棉纱做杠杆撑市,高买低卖,一旦断血,立刻崩盘!”
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谢云亭接过那份尚有凉意的报表,手指轻轻抚过纸面上模糊的字迹。
系统界面上,代表利济社资金流的庞大模型,此刻正闪烁着刺眼的红色警报,一条关键的支撑线赫然断裂。
他终于看清了对手的命门。
那不是贪婪,而是建立在空中楼阁上的脆弱。
雨夜中,另一位不速之客也叩响了云记的大门。
黑市粮头沈二爷,披着蓑衣,身后两个伙计抬着一担饱满的白米。
他一进门就笑呵呵地拱手:“谢老板,这鬼天气,生意难做啊!听说您这儿不做现金生意,我这担米,可都是实打实的现粮。”
谢云亭亲自将他让到上座,点燃炉火,不疾不徐地为他冲泡一盏热茶。
兰花香气瞬间溢满斗室。
“沈爷消息灵通。”谢云亭将茶盏推到他面前,“只是,您这米,是从利济社手里截的吧?”
沈二爷端茶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谢云亭仿佛没看见,继续道:“利济社为回笼资金,压价抛售粮食棉布。您在黑市低价收进,再算上‘薪火茶’的价值,高价转卖给我。这一进一出,赚的是两道差价,好算计。”
沈二爷脸色微变,干笑道:“谢老板说笑了,都是为了混口饭吃。”
谢云亭没有接话,而是又给他面前的空杯里,斟满了一杯白水,水面倒映着他平静的眼眸:“可您想过没有?等利济社用这些实物把市面上的真金白银都收尽了,等他们缓过这口气,您手里囤积的这些米,就是下一个‘金圆券’。到那时,一张纸能换一车米,一车米,也可能换不回一张能买药的纸。”
沈二爷盯着那杯清澈的水,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忽然觉得,手中这杯滚烫的祁红,竟比不上那杯凉水来得惊心。
与此同时,暴雨稍歇的乡间小路上,竹娘正带着几个女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茶山深处走。
她们找到村里最大的茶农,老汉愁眉苦脸地哭诉:“利济社的管事昨天才来过,说如今这世道,新采的鲜叶只给三文钱一两,还说过了明天,这个价都保不住!”
竹娘没有说话,只是从背篓里解下一匹厚实的土布,在农妇面前展开。
“云记不收钱,用这个换。”
农妇愣住了,伸手摸着那结实的布料:“这……这能当饭吃吗?”
竹娘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温和与坚定:“婶子,它不能吃,但能给孩子做一身过冬的棉衣,能拿到镇上换救命的药,能让男人体面地出门。它能暖身,更能暖心——比那些随时会变成废纸的钱,强。”
当晚,在村里祠堂昏黄的油灯下,全村的茶农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利济社设在村口的收购点门可罗雀,而云记的临时兑换处,堆满了嫩绿的鲜叶。
黟县,云记总栈。
谢云亭将墨砚生叫到跟前,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这几日所有翻焙出的伪茶样本记录、毒性分析和受害者的口述,我叫它《归心录》。”
墨砚生接过,只翻了两页,便气得脸色发白。
“复印一百份,”谢云亭的声音沉静如水,“一份送《申报》,一份送《新闻报》,其余的,托所有能联系上的商会关系,送往上海、汉口的各大报社、教会医院和大学食堂。”
他在扉页上,亲笔题下两行字:
茶可欺口,不可欺心;
价可浮动,命不容戏。
两天后,《申报》头版刊出专题报道——《毒茶之祸:谁在用万民之命,豪赌一场金融游戏?
》。
报道图文并茂,附上了教会医院对茶叶毒性的权威检测报告。
一石激起千层浪,上海市民群情激愤,数千人围堵在利济社的门店外,高喊着退钱、赔命。
消息传回汉口,陆九思听着手下惊恐的汇报,猛地抓起桌上的铁算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地上!
算盘框应声而裂,乌木珠子崩落一地。
“一群泥腿子……一群只会种地喝茶的蠢货!”他歇斯底里地怒吼,“他们也配动摇金融的秩序?!”
深夜,陆九思独自坐在空旷死寂的总舵大厅,听着窗外渐歇的雨声。
一封密信悄无声息地从门缝递了进来。
他颤抖着手打开,上面只有寥寥数语:银行拒绝续贷,七船棉纱已被法院查封。
他完了。
陆九思缓缓走到墙边,打开保险柜,里面是他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的最后屏障——一沓沓码放整齐的金条。
他抓起几根,又拿起那部能号令一方的电话,手指却悬在拨盘上,久久无法落下。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惨白的光一瞬间照亮了对街的景象。
雨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吃力地往云记那灯火通明的烘焙坊搬运着松柴。
那是他几个月前亲手赶走的一个学徒,嫌他手脚笨,学不会算账。
此刻,那年轻人脸上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哼着不成调的采茶谣,轻轻推开了焙笼的炉门。
熊熊的火光映亮了他年轻而专注的脸,那光芒温暖、踏实,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陆九思握着金条和电话的手,在闪电的余光中,无力地,慢慢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