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上海,《申报》。
头版最显眼的位置,一篇文章如惊雷般炸响了整个茶界,甚至引起了文化界的瞩目。
文章的标题磅礴大气——《茶圣谢公录》。
执笔者正是墨砚生。
他并未采用云记内部的《归心录》之名,而是以一个局外观察者的视角,用极其精炼而饱含情感的笔触,将黟县“冷窑复燃”的整个故事娓娓道来。
从“俗火终归尘”的诅咒,到谢云亭“不罚一人”的决断,再到百人自发添柴,最终聚沙成塔、死灰复燃的那个夜晚。
文章的结尾,墨砚生写下了一段堪称点睛之笔的评论:“昔有神农尝百草,今有谢公暖百家。其所燃者,非为一己之利,非为一门之荣,实为护持这乱世之中,一丝尚存的人心道统。以一人之肩,挽行业道统于将倾,护万千茶农生计于水火。公之所为,非圣何为?”
“茶圣”二字,经由《申报》这架威力巨大的舆论机器,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些曾经摇摆不定、甚至参与过抵制云记的各地茶商会。
他们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道德高地,纷纷备上厚礼,派人星夜兼程赶赴黟县。
一时间,云记总栈门前车水马龙,盛况空前。
“湖州茶业公会,敬贺谢公‘茶道正宗’!”
“两广茶商总会,敬献‘功在千秋’金匾!”
小春芽捧着一沓厚厚的贺贴,站在议事厅里,小脸涨得通红,兴奋地大声念着,声音清脆如山雀。
每念一句,那些从各地送来的、用红绸覆盖的巨大匾额,便被伙计们小心翼翼地抬进院子,金光闪闪,晃得人睁不开眼。
厅内众人无不与有荣焉,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
唯有谢云亭,静静地坐在主位上,面色平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
“……武夷茶帮,共尊先生为‘当代茶圣’!”
当小春芽念到这最后一句时,谢云亭终于抬起了手,打断了她。
“别念了。”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热闹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院中,看着那些几乎堆成小山的匾额,目光扫过上面每一个刺眼的鎏金大字。
“我不是圣人。”他转过身,对上所有人或激动、或崇拜、或困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一个生意人,一个不愿看着那炉火熄灭的人。如此而已。”
他吩咐小春子:“把这些匾额,都收到库房里去。用油布包好,别落了灰,也别让虫蛀了。”
众人哗然。这泼天的荣耀,竟要束之高阁?
“掌柜的,这……”一位分号的掌柜急道,“这可是天大的名声啊!挂出去,咱们云记……”
“名声若是自己挣的,不必挂也跑不掉。若是别人给的,挂得再高,风一吹就倒了。”谢云亭的语气不容置疑,“等哪一天,我们云记上下,每个人都觉得自个儿配得上这几个字了,再拿出来挂不迟。”
夜深人静,书房里只剩下夫妻二人。
苏晚晴为他续上一杯热茶,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忧虑:“云亭,今日之事,我明白你的顾虑。可是,你不想认,别人也会把你架到那座神坛上。我听从黔地回来的伙计说,那边山里的孩童,已经开始唱‘谢公点火,一冬不冷’的童谣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还有,之前守夜的那个张阿婆,临终前,家里人问她还有什么话,她最后一句就是‘我……我没耽误点火’……云亭,你已经不仅仅是你自己了。”
谢云亭沉默地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脑海里,那副已经常驻悬浮的“茶道星图”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星图之上,代表着全国百余处云记及关联焙窑的光点,如呼吸般明灭,让他能实时感知到每一处火焰的状态,是旺盛,是衰微,还是刚刚被点燃。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与无数人命运相连的感觉。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苏晚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怕的不是被捧高,摔下来也无非是粉身碎骨。我怕的是,忘了自己也曾是个缩在灶火边,就为了偷闻一口茶香的学徒。”
正说着,门被轻轻叩响,墨砚生走了进来。
他将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奉上。
“掌柜的,《归心录》终稿,请您过目。”
谢云亭接过,翻到最后一章,目光瞬间被那几个力透纸背的标题字所吸引——《去圣篇》。
“……昔者圣人作,万民仰之,其力在一人,其道悬于一线;今者众人焙,圣在人间,其力在万众,其道固若磐石。故曰:无主之火,方为长明之火。”
墨砚生竟是勘破了他心中最深的隐忧,并为他找到了答案。
谢云亭读罢,久久不语。
最终,他拿起笔,蘸饱了墨,在这一页的页边空白处,写下一行批注:
“写得好。但真正的去圣,不是毁掉神像,而是让每一个人,都成为可以点火的人。”
写完,他放下笔,眼中已是清明一片。
第二日,谢云亭召集云记所有核心成员,宣布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启动“百匠燎原”计划。
“凡我云记茶工、学徒,无论出身,无论男女,只要能连续无差错地守夜三十天,通晓基本焙茶工艺者,皆可向总栈申请‘独立焙坊’资格!”
“一旦获批,云记将无偿提供改良后的茶树种苗、全套工艺图册,并授予其使用‘云记火漆茶引’的资格!”
小春子第一个提出疑虑,她的神色无比凝重:“掌柜的,这……这等于是把我们的命根子往外送啊!他们学会了,翅膀硬了,自立门户,甚至反过来跟我们抢生意,那该如何是好?”
这几乎是所有人的心声。
云记的根基,不就是这独一无二的工艺和信誉吗?
谢云亭却笑了,笑得坦然而轻松。
“那就更好。”他环视众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火种,本就不该只攥在一个人的手心里。如果将来,这大江南北,遍地都是云记的火,哪怕它们不叫云记,只要烧的是同样的炭,暖的是同样的人心,那我谢云亭,此生足矣。”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我报名!”
众人回头,只见竹娘颤巍巍地站了出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我们村里,还有几十个姐妹,一辈子只会晾茶采茶。我要回老家,带她们建一个‘女子焙坊’!我们不要钱,只要手艺!”
首批“百匠燎原”授权发放的那一日,仪式简单而庄重。
没有鞭炮,没有匾额,只有一座新立的主炉。
谢云亭亲自为每一个获得资格的匠人,从主炉中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引火炭,放入他们各自的火盆里。
轮到小春芽时,这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只是因为记录《百人茶语录》详实,又每日坚持巡视实验焙窑,被破格选入。
“掌柜的……我,我也能吗?”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谢云亭将一块格外明亮的引火炭放入她的盆中,温和地看着她:“为什么不能?你用笔尖记下的每一泡茶的香型变化,都是在用心焙炼。这也是焙心。”
就在那一瞬间,当最后一盆引火炭被点燃,当数十个匠人捧着自己的火种,如繁星般散开时,谢云亭脑海中的系统界面,发生了剧烈的震动。
整张“茶道星图”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简单的光点明灭,而是像一颗巨大的心脏,与散布各地的火盆同频共振,猛地搏动了一下!
万千光点,在同一刹那同步闪烁,光芒大盛,而后再次搏动,如此三次。
系统界面上,所有复杂的数值和分析都隐去了,只剩下一行从未见过的,仿佛用火焰烙印而成的完整古语:
【持火者众,圣不在一人——文明即薪火,流转即永生。】
是夜,月色如水。
谢云亭独自一人,回到了谢家老宅的废墟之上。
他清理出一片空地,摆上父亲的牌位,又在牌位前,恭敬地放上了一杯刚刚用“万家炭火”焙出的新茶——他给它取名,“众生红”。
“爹,您当年说,‘茶性易染,人心更甚’,怕我被这乱世的污浊染了心。”他对着冰冷的牌位,轻声说道,“可今天我才发现,人心,原来也能养茶。我不做什么茶圣,我只愿和他们一样,做个守火的人。”
话音落下,山风忽起,卷着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落入了他面前的那杯“众生红”里。
茶汤微漾,一圈圈涟漪散开。
谢云亭低头看去,只见那叶片的脉络在茶汤浸润下,纹路清晰,竟与他脑海中那张代表信誉与契约的“信义图谱”隐隐重合。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山坳里的村落。
不知是谁家的焙坊窑火未熄,在那片薄雾笼罩下,透出一点温暖的微光,如星河倒垂于人间。
他闭上眼,端起那杯落了叶的茶,一饮而尽。
“这一盏茶里,没有我,只有你们。”
风过林梢,万叶齐响,仿佛千万人在低语应和。
一切,似乎都走向了前所未有的圆满与和谐。
谢云亭感受着这份源于众生的磅礴力量,心中一片宁静。
他将茶杯放回石上,准备起身离去。
可就在他举杯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极其细微的颤栗,毫无征兆地从他持杯的手指传来,让那只厚实的青瓷茶杯在他掌中轻轻一抖,一滴殷红的茶水,溅落在了冰冷的牌位基石上。
他微微蹙眉,将这突如其来的不稳,归结于这一整天激荡起伏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