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如同一粒投入沸油的火星,瞬间在他心海中炸开一片燎原的火光。
他凝视着台下那一张张被茶汤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声音因激动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光有功勋记录还不够,我要给你们的,是一份看得见、摸得着、传得下去的凭证!”
他猛然转身,对着早已等候在侧的小春子断然下令:“小春子,取火漆、印章、麻纸!”
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小春子迅速从一个楠木箱中取出文房四宝,另有一块朱红色的蜡条和一方沉甸甸的黄铜印章。
那印章造型古朴,顶端是个云纹钮,印面却无人见过。
“自今日起,云记修路,立‘火漆路契’!”谢云亭的声音响彻辰溪驿这片初生的空地,“每一段路,完工之后,必经三方验核!一方,是我云记的管事;一方,是本地德高望重的乡绅耆老;还有一方,便是从你们当中,推举出来的十人代表!”
此言一出,人群再次沸腾!
让修路的泥腿子自己去检验,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三方验核无误,量明尺寸,记下工期,写清主修人姓名,而后,便以此契为证!”谢云亭拿起一张裁好的麻纸,示意墨砚生上前挥毫,将一段刚刚完工的百丈路基信息誊写其上。
墨砚生手腕沉稳,笔走龙蛇,一个个名字,一个个丈尺,清晰地落在纸面。
“最后,”谢云亭接过写好的契约,点燃了那根朱红色的蜡条。
火光下,蜡油滴落,在契约的末端汇成一汪小小的红色湖泊。
他拿起那方黄铜印,毫不犹豫地摁了下去。
“滋”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松香与蜂蜡混合的独特气味,他抬起手,一枚清晰的印记已凝固在暗红色的蜡块上。
那印记外圈是象征信誉的城墙纹,内里则是一朵舒展的兰花,托着“云记”二字。
这,便是为西南茶路特制的“兰韵路引”!
“这,就是火漆路契!”他高举起那份还带着余温的契约,“此契,上有官府备案,中有乡绅公证,下有万民为凭!它不止是你们血汗的证明,更是云记的信用!十年之内,凭此路契,随时可到云记天下任何一处分号,兑付红利!亦可转让、可继承,甚至……”
他目光一转,投向了人群中一位面色激动、身形富态的中年人。
“甚至可以拿到巴渝最大的当铺里,抵押出现钱!”
那人正是闻讯赶来的孙掌柜。
他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早已热血沸腾,听到谢云亭点名,当即分开人群,大步走上台,对着众人一抱拳,声如洪钟:“谢掌柜说得没错!我孙某人,今天也把话撂在这!凡是盖了这云记兰韵路引的火漆路契,我济生当铺,见契即收,按市价八成放款!绝不二话!”
他顿了顿,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
“不止如此!我孙某,愿将我济生当铺的房契地契,尽数捐出,联合城中几位信得过的老友,成立‘路契公证所’,为这路契做担保!若云记有朝一日不在了,这路契兑付的钱,我公证所来出!”
孙掌柜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彻底击碎了人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
云记可能会倒,但白纸黑字、火漆为证,还有这重庆城里实打实的当铺地契做担保,这比官府的告示还要让人信服!
当第一批一百名工人的路契制作完成,由小春子亲手一一发下时,整个辰溪驿都安静了。
那些常年握着锄头、纤绳的粗糙大手,此刻却像捧着初生的婴儿一般,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份麻纸契约。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枚坚硬、光滑的火漆印记,仿佛上面还留着谢云亭手掌的温度。
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拿着自己的那份路契,挤到台前,他双眼通红,仰头望着小春子,声音哽咽地问:“春子姐……我……我能用这个,供我妹妹去城里读书吗?”
小春子蹲下身,直视着他的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她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能!拿着它,不仅能让你妹妹读上书,还能让她将来有本事,也为家乡修上一段路,挣回她自己的火漆路契!”
少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他猛地转身,对着高台上的谢云亭,“咚”的一声,双膝跪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响头。
这一跪,仿佛一个信号,台下上百名领到路契的工人,竟不约而同地齐齐跪下,他们没有喊什么“谢主隆恩”的陈词滥调,只是用最质朴的动作,表达着心中最汹涌的感激。
新的制度,催生了新的分工,也唤醒了沉睡的尊严。
晾匾妇人竹娘,因其对方位与序列的敏感,被谢云亭破格任命为地形最复杂的“北斗段”监工,负责按照星卜子勘定的星位,校准路线的走向与坡度。
每日清晨,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山雾,她便会立于山巅,手持谢云亭特制的大罗盘,指挥着工人们微调每一寸路基。
有人笑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在搞过去祭祀跳大神那套迷信,她却只是淡淡一笑:“我以前为虚妄摆匾,是哄骗鬼神;现在为真实铺路,是指引人心。”夜里,她还会教那些年轻的工人辨认天上的北斗七星,“看清了它,在山里就永远丢不了。这,才是咱们穷苦人真正的引路灯。”
而落魄道士星卜子,则真正找到了用武之地。
他带领着一支勘测队,将他那份残图与星象、地脉相结合,竟准确地预判出了好几处隐藏的地下溶洞和塌方点,避免了重大伤亡。
在一处陡峭的悬崖下,他更是发现了一排被藤蔓掩盖的古代石刻符号。
经过辨认,他激动得老泪纵横:“是‘禹王避险符’!三百年前,修这条官道的匠人,就在这里留下了标记,告诉后人如何躲避山洪!我们不是从零开始,先人早就给我们指了路!”谢云亭闻讯,立刻下令将这些古老的避险方法拓印下来,编入云记的《茶路修造手册》,准备印发给沿线所有工队。
半月之后,辰溪驿首段路基正式竣工。
祭礼由铜铃婆主持。
这位曾经靠沟通鬼神为生的守路巫妪,今日却一反常态。
她没有焚香,也没有诵念那些晦涩的咒语。
她走到新铺就的路基中央,从怀中掏出一把刚刚焙干的云记红茶,迎风一撒,任由那带着兰花香的茶叶,融入脚下的泥土。
“从前,我们求神拜路,盼它通畅,盼它平安。”她的声音苍老而洪亮,“今天,我们亲手造路!这路,喝我们自己的茶,认我们自己的脚印!”
说罢,她振臂高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谁修的路——!”
台下,上千名工人,无论男女老少,齐齐挺直了胸膛,用震彻山谷的呐喊回应她:“——谁喝的茶!”
“谁修的路!”
“谁喝的茶!”
那一声声呐喊,如同惊雷滚过群山,震得人心头发烫。
当晚,谢云亭独坐灯下,他脑海中的鉴定系统,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异变。
那幅“民生温度带”热力图之上,所有已经竣工并颁发了火漆路契的路段,竟由原先的赤红色,化作了一条条流光溢彩的金色丝线,与那些依旧灰暗的未通之路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让他感到震撼的是,随着那声声呐喊的余音消散,系统界面上,一股磅礴的“契约信任波”汇聚而来,瞬间冲破了某个阈值。
一个全新的提示框弹出:“文明共振频率已解锁。”
下一刻,一幅奇异的画面在他意识中浮现。
那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图,而是一片深沉的夜幕。
夜幕之下,是连绵的西南群山,山间村落的灯火如豆。
而在无数个沉睡的梦境中,竟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同一个场景——一条由无数灯火连成的长龙,蜿蜒于群山之间,赫然便是那条正在修建的茶马古道!
梦境中的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他们肩挑背扛,运送的货物上,无一例外都贴着印有云记火漆引的包装。
谢云亭凝视着这幅跨越了现实与梦境的图景,良久,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激动:“他们已经开始梦见这条路了……真正的奇迹,不是我们修得多快,而是他们信得多真。”
信任,已化作最坚实的地基。人心,已成为最牢固的桥梁。
辰溪驿外的第一段坦途,在月光下静静延伸,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巨龙。
它不再只是图纸上的墨线,或是契约上的承诺。
它在等待,等待着承载第一份希望,发出属于自己的、真正的第一次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