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那缕金光,仿佛一柄锋利的裁纸刀,缓缓剖开了厚重的云层与沉寂的江水,将天地一分为二,一边是昨夜的惊心动魄,一边是此刻的万物初醒。
军需令的下达,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刚刚平静的巴渝栈,瞬间激起千层浪。
这封来自重庆军需署的急件,纸张粗糙,字迹却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带着前线的硝烟与血气。
三千担特级红茶,七日之内,必须送抵保山前线。
这不仅是一笔天大的生意,更是一道关乎国运的军令。
命令下达的次日,新生的巴渝栈便以前所未有的效率高速运转起来。
十艘巨舶组成的浮动堡垒,此刻化作了一座水上工厂。
栈桥之上,人流如织,却井然有序,再无一丝慌乱。
“一号仓提料,送三号烘焙坊!乙字组接手,温度控制在八成火!”
“二号坊的茶已经焙足十二个时辰,立即出炉摊凉,送七号封装台!”
“所有陶瓮必须双层油纸密封,火漆加印‘云记·军供’字样,一颗都不能少!”
小春子站在调度总台后,声音清亮而沉着。
她手中握着一支笔,面前铺着巨大的调度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标示着每一批茶叶的流向和状态。
曾经那个在账房里有些羞怯的女孩,如今已然是这座水上城池的神经中枢,她组建的女子巡栈队手持记录板和铜哨,穿梭于各个工坊之间,确保每一道指令都被精准执行。
灯火通明的烘焙坊内,热浪滚滚,茶香与松柴的清香混合在一起,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工人们三班轮转,人歇炉不歇,每日稳稳出货五百担。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并非这惊人的产能,而是每一只即将运往前线的茶箱侧壁上,都用滚烫的烙铁烙上了一行清晰的小字:“此茶出自历口镇王家坡,采于清明三日,焙火十二时辰。监制茶农:王二顺。”
每一箱,都有一个具体到村、具体到人的源头。
鲁大工看着这些烙印,满脸困惑地找到正在亲自检查火漆的谢云亭:“东家,咱们‘云记’的牌子就是金字招牌,何必多此一举,把茶农的名字都烙上去?这要是出了岔子,岂不是……”
谢云亭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方温热的火漆印,头也不抬地道:“鲁大哥,这批茶,不是生意。”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古井,“我要让前线每一个喝到这口茶的弟兄都知道,他们不是在孤军奋战。在他们身后,有无数个像王二顺这样的乡亲,正倾其所有,将最好的东西送到他们手上。这一片茶叶,就是从家乡递到他们嘴边的热汤。”
消息如长了翅膀,顺着长江水路传回千里之外的皖南。
当刊登着“云记军供茶,溯源至农家”新闻的报纸被送到祁门山区的茶农手中时,那些朴实的汉子们瞬间红了眼眶。
一个叫王二顺的老茶农,捧着报纸,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哽咽着对围拢过来的乡亲们喊道:“俺的名字……俺的名字上军供单了!俺这辈子,值了!”
一时间,整个皖南茶区群情激昂。
孙掌柜趁势连夜组织起数十支收茶队,深入各个山头。
他严格执行谢云亭从重庆发回的新规——收茶不论斤两,不看情面,只认那枚小小的火漆“茶引”。
有“茶引”者,按军供价上浮两成收购;无“茶引”者,分文不取。
这规矩看似不近人情,却在一夜之间,将云记苦心经营的信誉体系,化作了整个皖南茶区不可动摇的黄金法则。
云记在巴渝声势滔天,自然也深深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三江会总舵,程鹤年面色阴沉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他猛地将手中的青瓷茶盏掷于地上,摔得粉碎。
“好个谢云亭!他这是要把茶叶变成刀,一刀捅进我三江会的命脉里!”
他立刻下令,让手下爪牙在重庆各大市集散布谣言:“云记发国难财,拿劣质陈茶充当军饷,坑害前线将士!”
谣言如瘟疫般扩散,一时间人心惶惶。
然而,就在谣言甚嚣尘上的第三日,军需署的特派化验官突然登临巴渝栈,要求现场抽检。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程鹤年甚至已经安排好了记者,准备在查出“劣茶”的第一时间,将云记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栈桥之上,化验官随机抽取了三箱烙着不同茶农名字的军供茶。
他没有采用传统的品鉴之法,而是直接从皮箱里取出了一台锃亮的德制显微镜。
在数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取样、滴剂、观察,片刻后,他直起身,面无表情地宣布:“茶叶纯净,无任何杂质,确系祁门特级新茶。”
人群中一片哗然。
化验官并未就此罢手,他冷冷地看了一眼人群中几个面色有异的记者,随即道:“今日奉命,除抽检云记外,亦对城内所有军需供应商进行突击检查。”
话音未落,他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直扑城内。
半日之后,消息传来,三江会旗下的两家茶号被当场查封——化验官用显微镜,从他们的“新茶”里,精准地找出了掺杂的陈茶茶末和微量霉菌。
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程鹤年的阴谋,反倒成了为云记验明正身的垫脚石。
谢云亭抓住时机,立刻宣布召开“军茶溯源新闻发布会”,广邀中外记者、各路商会代表登栈参观。
发布会现场,他当众开启一箱刚刚封装的特级红茶。
就在箱盖打开的瞬间,他脑海中的鉴定系统界面微不可查地一闪,一幅动态沙盘轰然展开。
一条从未出现过的、由无数光点汇聚而成的金色光带,在沙盘上熠熠生辉。
这光带的起点,是祁门深山的一片茶园;它蜿蜒穿过鹰嘴崖的崎岖古道,渡过波涛汹涌的簰洲湾,最终汇入灯火通明的巴渝栈烘焙坊。
经过烘焙、封装,光带又延伸向岸边,最终指向一列北上的军车。
从一片嫩叶的采摘,到一个士兵的行囊,全程轨迹,清晰可溯。
“诸位请看。”谢云亭指着箱壁上的烙印,声音沉稳而洪亮,“这箱茶,来自祁门历口镇王家坡。它的每一片叶子,都沐浴过皖南的晨露,都凝聚着茶农的心血。我们云记所做的,只是为这份心血,建立一条通往国之栋梁的忠诚之道。”
一名《大公报》的记者看得目瞪口呆,他激动地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口中喃喃自语:“此非商道,乃信道也!一条用信誉铺就的救国之道!”
当晚,重庆各大报纸的头版,几乎被同一句话占领:“云记红茶,军民共品,一片赤心可溯源。”
程鹤年在法租界的洋行公馆内,气得摔碎了整套从英国运来的骨瓷茶具。
“疯子!他是个疯子!”他咬牙切齿,眼中满是血丝,“他不是在卖茶,他是在收拢人心!他想用这套把戏,架空我三江会百年来在水路上建立的一切!”
狗急跳墙之下,程鹤年动用了他最后的底牌——洋行资本。
他立刻通过买办网络,在金融界放出风声:“战事不利,法币即将贬值!政府将严控黄金交易!”
恐慌情绪瞬间引爆。
市民们疯狂地涌向银行和金店,试图将手中的纸币换成硬通货。
紧接着,程鹤年雇佣的地痞流氓开始在各大码头散布新的谣言:“云记的船都是租的,谢云亭赚够了军需款,马上就要卷款跑路了!栈上的茶叶过几天没人要,就白送了!”
一时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似乎摇摇欲坠,甚至有零星的市民开始围在巴渝栈外,试图挤兑,要求退还之前购买茶叶的钱。
面对这釜底抽薪的毒计,谢云亭却异常平静。
他非但没有封闭巴渝栈,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宣布举办为期三天的“一日茶仓开放游”。
凡重庆市民,皆可凭身份证明登栈,免费参观茶叶烘焙、封装的全过程,并可现场品鉴、认购。
小春子更是设计出一个绝妙的活动:“火漆盲盒”。
市民只需花费一银元,就能随机抽取一罐封装好的茶叶,罐内附有一张精美的卡片,上面印着这罐茶的产地、茶农故事,以及一句祝福前线将士的话。
活动首日,巴渝栈万人空巷。
排队的队伍从栈桥一直延伸到朝天门码头,甚至有穿着僧袍的僧人和道袍的道士也夹在人群中。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拉着自己七八岁的孙子,颤巍巍地将一枚银元递给小春子,她指着那罐用火漆封口的茶叶,对孙子说:“娃,记住这个味道。这茶,你爹在前线,可能也喝过。”
这一幕,被记者拍下,瞬间传遍山城。
民间的口碑,如逆转的潮水,彻底将程鹤年的阴谋冲刷得无影无踪。
深夜,喧嚣散尽。
谢云亭独自站在栈桥尽头,查看脑海中的系统。
他发现,那条金色的“品质溯源光带”,在抵达保山前线后,竟分化出无数细小的分支,如毛细血管般,精准地延伸向滇缅公路沿线的每一个兵站。
他的茶叶,他的信誉,正在成为这条生命线上一种无形的粘合剂。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是县府的杨师爷。
他递上一张字条,声音压得极低:“谢掌柜,省府里有人动议,鉴于军供茶事关重大,拟将采购权收归官办,成立‘战时茶叶专卖署’。”
谢云亭接过字条,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内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们想摘果子,却忘了这棵树是谁栽的,又是用谁的血肉浇灌的。”
话音刚落,他掌心的系统忽然泛起一阵微光。
那片动态沙盘的边缘,浮现出一组从未见过的新符号,形似古老的驿站印章,却与他记忆深处那首铜铃婆哼唱的古谣音节,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他猛然醒悟,这条路,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商路。
正当他心神激荡之际,远处江岸的了望塔上,突然传来一声凄厉而急促的呼喊,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东家!下游来了一艘快船,挂的是咱们皖南老家的旗号!船上的人……船上的人好像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