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芈启在一旁听着，端起茶杯，掩饰住嘴角一丝不以为然。
他轻呷一口茶，语气平淡地接口道：“叔父所言极是。安秦君确是……别具一格。只是如今朝局纷乱，大王正值用人之际，安秦君有经天纬地之才，若能多将心思放在经世之道上，为我大秦、为大王分忧，想必更能不负彻侯之位。”
这话看似劝勉，实则暗含讥讽，指责燕丹不务正业。
燕丹岂能听不出？
他微微一笑，并不接招，反而顺着话头，将带来的礼物呈上：“昌平君过誉了。丹，才疏学浅，于经国大道所知有限，也只能在这些微末技艺上略尽绵力。”
“今日带来些新茶与拙作，还有几件小玩意儿，聊表心意，还望阳泉君与诸位莫要嫌弃。”
他特意将那份关于水利农桑的心得递给芈辰：“听闻阳泉君素来关心农事，此乃丹平日闲暇所记的一些浅见，或可供君一哂。”
芈辰接过，略一翻看，眼中便闪过惊异之色。
这册子上所记，虽非高深理论，却多是结合实际、操作性极强的改良建议，其中一些想法，甚至与他多年地方为政的体悟不谋而合。
他抬头深深看了燕丹一眼，心中对其评价又高了几分。
昌平君与昌文君见燕丹避重就轻，只谈风月技艺，心中轻视更甚，觉得此人果然上不得台面，便也失了深谈的兴趣，又客套几句后，便借口尚有公务，起身告辞了。
送走芈启、芈阳，厅内只剩下燕丹与芈辰二人。
芈辰挥退左右，看着燕丹，目光变得深邃而复杂，他轻叹一声：“安秦君今日前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送这些礼物吧？”
燕丹放下茶杯，脸上的笑容淡去，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他迎上芈辰的目光，坦然道：“阳泉君明鉴。丹今日冒昧来访，一是恭贺君上重返咸阳；二来……也是想听听君上对如今朝局之高见。”
芈辰凝视他片刻，缓缓道：“安秦君以为，如今这朝堂，像什么？”
燕丹沉吟道：“如一盘棋，黑白对峙，看似激烈，实则……僵持不下。”
“不错。”芈辰点头，“吕相经营日久，树大根深；楚系欲振家声，亦非易事。然，棋局之上，最忌的，便是这僵持之局。久拖不决，必生变数。”
“变数何在？”燕丹追问。
芈辰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缓缓写下一个字，随即抹去。
燕丹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王”字。
他心中一震，已然明了。
芈辰看得清楚，这盘棋真正的破局者，不在吕不韦，亦不在楚系，而在那高踞王座，静观其变的少年君王！
无论是吕不韦还是楚系，都不过是秦王用来磨砺权柄，最终要扫清的障碍罢了。
芈辰看着燕丹了然的神情，意味深长地道：“安秦君与大王亲近，当知大王之志，非区区朝堂之争可囿。老夫观安秦君所为，看似避世，实则……所图者大。香皂玻璃，富民；铁甲利器，强兵。安秦君心中所谋，恐怕远在朝堂纷争之上。”
燕丹心中暗赞，姜还是老的辣！
芈辰虽离开咸阳五载，但这份洞察力，远非昌平君等人可比。
他拱手道：“阳泉君慧眼。丹之所愿，不过是愿见大秦强盛，天下安宁。至于朝堂风波……顺势而为即可。”
芈辰抚须颔首，不再多言。
有些话，点到即止，彼此心照不宣。
又闲谈片刻，燕丹起身告辞。
芈辰亲自送至府门，临别时，他握着燕丹的手，低声道：“安秦君，前路漫漫，风波险恶，望君……善自珍重。他日若有所需，老夫力所能及之处，绝不推辞。”
这话，已是极重的承诺。燕丹心中感动，郑重回礼：“多谢阳泉君！丹谨记于心。”
离开阳泉君府，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燕丹望着窗外熙攘的街市，心中思绪翻涌。
芈辰的态度，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至于昌平君等人的轻视，他并未放在心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现在更关心的，是今晚回宫，该如何向嬴政“汇报”这次拜访的成果。
想到嬴政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燕丹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章台宫偏殿内，晚膳的香气氤氲缭绕，宫人们早已被屏退，只余嬴政与燕丹二人对坐案前。
几样精致小菜，一壶温过的醇酒，气氛比起昨日的微妙试探，更多了几分熟稔与自然。
燕丹将白日拜访阳泉君芈辰的经过，细细说与嬴政听。
他略去了昌平君、昌文君那点不痛不痒的轻视，重点描述了芈辰的态度和那番意味深长的对话。
“……芈辰此人，经蜀地五年磋磨，锋芒内敛了许多，眼光却也更为老辣。”燕丹夹了一箸清脆的笋尖，边吃边说，“他看得明白，如今的朝局，看似楚系与吕不韦斗得你死我活，但真正的棋手，是大王您。”
“僵持下去，于他楚系并无好处，反而可能成为大王立威的垫脚石。他示好于臣，未必没有借臣之口，向大王传递缓和之意，或者说，是一种……待价而沽的姿态。
嬴政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眸中精光闪动。
待燕丹说完，他微微颔首：“寡人亦有此感。芈辰比他那两个侄子，聪明得多。他知进退，也看得清大势。楚系可用，但绝不可让其坐大，重蹈昔日华阳太后之覆辙。”
“正是此理。”燕丹点头，放下竹箸，神色认真起来，“所以，臣以为，眼下楚系与吕不韦争执不下，正是大王出手打破平衡的时机。总不能一直让他们这般吵下去，耽误了正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是时候，去找吕不韦……聊一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