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渊”号残破的舰影,如同一位拖着断腿在荒漠中蹒跚前行的旅者,依靠着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辅助推进器间歇性脉冲,极其缓慢地修正着航向,朝着远方那片在星图中被标记为“冰岩残骸带”的黯淡光点群挪动。每一次脉冲点火,都伴随着舰体结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能源读数的进一步下跌,仿佛在榨取这具金属巨兽最后一点生命力。
舰桥内,时间在精打细算的能源配额、断续的维修报告和陈一一时断时续的昏睡与清醒间粘稠地流逝。她的伤势在强效药物和意志力的双重作用下,终于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但依旧虚弱。每次清醒,她都会第一时间询问状态,审阅“架构师”对“独奏”数据的进一步解析报告,并尝试用意念去“温养”那两件沉寂的遗物——万象罗盘和秩序壁垒。她将它们贴身放置,尽管感觉不到回应,却相信这种接触本身,或许能维系那一丝微弱的联系。
外部,工程机器人Unit-7成了这艘漂流孤舰唯一的“手脚”。它不知疲倦(或者说,在能源耗尽前不会疲倦)地在舰体外部攀爬、切割、焊接,执行着一个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从一处被熔毁的传感器基座上拆下还能用的镜片和线路;从泄露的冷却剂管道中回收最后几滴未污染的液体;甚至冒险进入一个半坍塌的货舱隔断,拖出来一小箱密封完好的、用于修补舰体裂隙的速凝复合材料和几个未启用的能源电池单元。
每一次微小的收获,都通过机器人那带着静电杂音的通讯频道传回,成为支撑众人(尽管只有一人清醒)坚持下去的微小基石。
“右舷辅助推进器组能量缓存已耗尽。Unit-7已成功从受损的3号副能源舱隔离出约1.2%的残余能量,并转移至备用线路。预计可为推进器提供三次最低功率脉冲,或维持维生系统额外八小时。” dJ幽冥的声音随着系统缓慢的自我修复,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但依旧能听出底层运算资源的匮乏。
“优先维持维生系统。推进依靠剩余惯性。”陈一一靠坐在固定好的座椅上,透过观察窗望着那片逐渐变大的、由无数微小冰岩构成的朦胧光带。他们的速度太慢,到达边缘还需要时间,节省每一分能量都是为了延长抵达后的活动时间。
“Unit-7报告:在左舷d区外部装甲夹层发现小范围未受污染的内部结构。疑似为早期型号的备用通讯中继器组件舱,已被遗忘。组件老化,但部分基础功能模块可能经修复后,用于增强舰内短距无线通讯或连接修复后的传感器节点。” “架构师”核心汇报着另一个发现。它正在利用极其有限的资源,尝试重新整合战舰内部支离破碎的数据网络。
“批准尝试修复。任何能增强我们‘感知’和‘内部协调’的东西都有价值。”陈一一同意。现在的“潜渊”号如同一个半身不遂的巨人,急需恢复对自身状况的清晰认识和协调能力。
时间在等待与缓慢修复中又过去十几个标准时。终于,那片冰岩残骸带近在眼前。它不是密集的小行星带,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最大不过房屋、小如砂砾的冰岩和金属碎屑构成的稀疏云团,在远处恒星的微光下泛着冰冷的、死寂的光泽。这里是某个古老天体破碎后的坟场,也是“潜渊”号目前唯一的希望所在。
“进入残骸带边缘。启动被动传感器扫描,寻找水冰富集区域及相对稳定的泊靠点。”陈一一命令。主动扫描已无力进行。
Unit-7被派了出去,如同一只勤劳的工蜂,开始在最外围的冰岩间穿梭。它携带的小型钻探和分析工具开始工作,将数据传回。
“检测到目标冰岩成分:水冰含量约35%,混合硅酸盐尘埃及微量金属元素。符合采集标准。” “架构师”很快确认了目标。
接下来的工作是枯燥而危险的。Unit-7需要锁定一块大小合适、结构相对稳固的冰岩,将其缓慢牵引至“潜渊”号一个经过紧急修补的、带有简易物质回收接口的破损舱门附近,然后进行钻探、采集、提纯,将得到的水送入紧急净化循环系统。同时,它还要分心收集一些富含特定矿物的碎屑,这些材料经过“架构师”设计的简陋流程处理后,或许能用于修补舰体裂缝或制造一些最基本的替换零件。
就在采集工作进行到第三轮,Unit-7正将一块篮球大小的冰核推向回收接口时,它搭载的、刚刚修复了基础功能的广谱被动接收器,突然捕捉到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信号!
信号并非来自常规通讯频段,也不是自然辐射噪音。它更像是一种…… 规律的、低强度的能量脉冲编码,脉冲间隔严格遵守某种数学序列,其载波频率异常古老,甚至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与“蜂巢”污染或“织网者”波动截然不同的“非自然”质感。
“发现异常信号源!方位:残骸带深处,距离约零点三光分。信号强度极低,但具有明确的人工编码特征。” Unit-7立刻将这一发现传回。
陈一一精神一振。在这片荒芜的残骸带深处,怎么会有如此规律的信号?是另一个漂流至此的遇难者?还是……某种被遗忘的设施?
“能解析编码内容吗?”她问道。
“编码方式未知。但脉冲的数学序列……与‘架构师’核心数据库中存储的、来自上古遗迹尘埃迷宫几何图案的部分底层数学常数……存在模糊的相似性。” dJ幽冥分析着。
上古文明?在这片远离任何已知上古遗迹区域的残骸带里?不可能。但宇宙的巧合往往比想象更离奇。
“信号源有能量读数或质量反应吗?”
“未检测到明显的能量辐射或引力异常。信号似乎源自一块……相对较大的金属残骸,其体积约等于一艘中型穿梭机,外观严重锈蚀,形态难以辨认。” Unit-7调整光学传感器,传回一幅模糊的图像。那确实是一块扭曲的、覆盖着厚重宇宙尘埃和冰霜的金属疙瘩,看不出原本的形态,静静地嵌在一块更大的冰岩之中。
一块会发出规律编码信号的、严重锈蚀的金属残骸?
“‘架构师’,评估派遣Unit-7前往侦察的风险与价值。”陈一一谨慎地命令。他们经不起任何意外了。
“风险:目标区域环境复杂,Unit-7可能被困或受损。信号源性质不明,可能存在未知威胁(如自毁装置、信息污染等)。价值:可能发现额外技术资源、历史信息,或对当前困境有直接帮助的物资(可能性较低)。” “架构师”客观分析,“建议:在完成当前资源采集、确保Unit-7能源充足后,可进行有限度的、保持安全距离的近距离观测和表面扫描。”
“同意。优先完成水和基础材料采集。之后,Unit-7前往信号源进行侦察,严禁物理接触,只进行远程扫描和数据记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Unit-7高效地完成了又一轮资源采集,为“潜渊”号维生系统补充了宝贵的水和少量矿物质。随后,它调整姿态,带着剩余的大约40%能源,小心翼翼地朝着残骸带深处那个发出诡异脉冲的金属疙瘩飞去。
随着距离拉近,图像逐渐清晰。那确实是一艘小型飞行器的残骸,风格极其古老,与秩序联盟、已知人类文明乃至之前遭遇的上古造物都截然不同。它呈扁平的碟状(但已严重扭曲),表面布满陨石撞击坑和漫长的宇宙射线风化痕迹,厚重的氧化层和宇宙尘埃几乎掩盖了所有细节。只有一处相对完好的侧舷,隐约可见一些早已褪色、无法辨认的几何喷绘痕迹。
而那规律的脉冲信号,正是从这残骸内部某个深处传来,仿佛一颗微弱到极致、却仍在跳动的心脏。
Unit-7在距离残骸五十米处悬停,启动了所有的被动扫描仪和一台低功率、宽波段的表层物质分析仪。
扫描结果显示,残骸材质是一种奇特的、高强度的合金,但其分子结构在漫长岁月和极端环境下已严重劣化。内部结构大部分坍塌,只有核心区域似乎还有一个被多层防护隔离的、相对完整的舱室或设备单元。脉冲信号正是从那里发出。
物质分析仪传回了更令人惊讶的数据:残骸表面锈蚀层中,检测到极其微量的、非自然的放射性同位素衰变产物,其半衰期特征显示,这艘飞船坠毁或漂流于此的时间,可能已经超过一百万年。
一艘百万年前的古董?来自一个早已湮灭于时间长河的未知文明?而它居然还在发出信号?
“尝试分析脉冲编码的数学结构,寻找任何可能的规律性或……信息承载方式。”陈一一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混杂着对时间浩渺的敬畏和对未知的好奇。
“架构师”核心调动剩余算力,全力解析那组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古老数学智慧的脉冲序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Unit-7的能源即将告罄,准备奉命返航时,“架构师”终于有了突破。
“脉冲序列本质上是一个不断循环的、压缩过的多维坐标广播。”它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惊叹”感,“其编码方式采用了某种基于高维几何的投影算法,将一组极其复杂的、包含时间维度的动态坐标信息,压缩成了我们检测到的简单脉冲间隔。经过初步解压缩和降维映射……这组坐标指向的,并非一个固定的空间点,而是一条……在银河系中缓慢移动的轨迹!”
移动的轨迹?百万年前设定的、至今仍在广播的移动坐标?这艘古船的使命,就是作为一个信标,指引着某个会移动的目标?
“能解译轨迹当前的大致方位吗?”陈一一追问,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正在计算……轨迹模型显示,其指向的目标,目前的大致方位……” “架构师”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计算结果,“……与‘独奏’数据包中记载的、关于c序列‘虚空之弦’的动态追踪算法所预测的、其当前可能漂移到的区域……存在高度重合!”
仿佛一道惊雷在陈一一脑海中炸响!
这艘百万年前的、来自未知文明的古老信标,其指引的、在银河中移动的“目标”,竟然很可能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c序列“虚空之弦”?!
是巧合吗?还是说,在远比秩序联盟甚至上古文明更加久远的时代,就已经有智慧生命发现了“虚空之弦”,并设置了这种跨越百万年时光的信标来追踪它?这个未知文明与上古文明又是什么关系?是更早的发现者?还是……完全不同的观测者?
“记录所有数据!包括脉冲原始编码、解译后的坐标模型、残骸物质分析结果!”陈一一立刻下令,“Unit-7,立刻返航!节省能源!”
不管这背后隐藏着多么惊人的宇宙史诗,现在的他们,首要任务是活下去。但这个意外发现,无疑为寻找“虚空之弦”投下了一颗至关重要的、来自远古的“路标”。
“潜渊”号依旧漂流在冰冷的残骸带边缘,资源匮乏,前途未卜。
但星海的低语,从未停止。有些回音,来自比想象更加遥远的过去,却可能指引着未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