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志与政策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激起的涟漪正以江西和月港为中心,向着帝国更深远的内陆与更广阔的海洋扩散开去,悄然改变着旧有的经济格局与社会生态。
江西,九江府。
位于长江与赣江交汇处的九江,凭借其得天独厚的水运优势,被吴永年选定为首个“工坊区”试行地。
昔日宁王党羽在此处的一座大型货栈和邻近的数百亩滩涂地被官府征用,平整土地、修建标准厂房、疏浚码头的工程已然展开。
由布政使司衙门发布的《招工商引》贴满了城内外,详细列出了对瓷窑、纸坊、织坊、漆器坊等行业的优惠条款:减免三年榷税,官府提供标准厂房前两年租金减半,其产出可由“皇家海事商会”包销或优先采购。
起初,应者寥寥。
大多数本地士绅和商人仍在观望,对这等“与民争利”的新鲜事物心存疑虑,更担心政策反复。
然而,来自月港的几位闽粤籍海商,在仔细研读条文并亲自考察了九江的水陆交通后,果断联手拍下了一片临江的厂区,计划兴建一座主要生产外销瓷器的工坊。
“林老板,您这魄力,令人佩服啊。”一名本地绸缎商看着正在勘测地界的海商,忍不住上前搭话。
被称为林老板的海商笑了笑,指着繁忙的江面:“老兄,眼光要放长远。朝廷这是下了决心要开海兴商。你看月港,如今是何等光景?这江西的瓷土、手艺都是上乘,以往困于内陆,运输不便,价钱起不来。如今官府开路,商会包销,这生意做得!再说了,”
他压低声音,“那‘皇家海事商会’背后是谁?是宫里和几位国公爷!跟着他们走,亏不了!”
一席话,让周围几位原本犹豫的本地商人眼神闪烁起来。
资本的嗅觉最为灵敏,当利润足够丰厚,且看到了政策背后的强大保障时,胆量便随之而生。
数日后,陆续又有几家本地商人联合,申请开办苎麻纺织工坊和茶叶加工场。沉寂的九江口岸,开始涌动起一股躁动的活力。
与此同时,在江西内陆。
清丈工作仍在艰难推进,但吴永年引入了新的激励。
他宣布,对于积极配合清丈、田亩数据清晰无误的地区,官府将优先考虑在当地兴修水利、道路,并引入适合的经济作物种植技术或小型加工场。
一些较为开明、或家中田产不多、本就难以维持的中小地主,开始主动配合清丈,甚至有人拿着地契来到衙门,询问可否将部分山地、坡地转为茶园或桑园,由官府协调引进良种和技术。
“张兄,你家那几百亩山地,种粮食收成一直不好,何不试试改种茶树?我听说布政使司正从福建请师傅过来。”
乡间田埂上,有人开始如此议论。
“再看看,再看看……这祖宗传下来的地,改了章程,心里不踏实啊。”
变革的种子已然播下,虽未遍地开花,却已在一些地方悄然萌芽,挑战着千年来“以粮为纲”的固有观念。
月港,总督行辕。
文贵接见了以林老板为首的、刚从江西考察归来的海商团队。听着他们兴奋地描述九江工坊区的规划以及江西丰富的物产资源,文贵抚须微笑。
“好!尔等有此眼光,甚好!”他勉励道,“朝廷开海,非为一时之利,乃为万世之基。江西物产若能依托月港输往四海,则内地富,海疆安,商路畅,此乃三赢之局。”
他随即下令市舶司,对来自江西工坊区的货物,在现有优惠基础上,再给予通关查验的便利,缩短等待时间。
同时,他再次修书给顾云卿,希望南洋情报网能更多搜集海外市场对各类大明商品的需求、样式偏好乃至价格波动信息,以便更精准地指导内陆生产。
紫禁城,西苑。
朱厚照看着吴永年关于江西工商振兴初步进展的奏报,以及户部汇总的、各地开始零星出现地主咨询经济作物种植的文书,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
他知道,现在最难的是迈出第一步。只要有了成功的样板,资本和人心自然会跟随。
“杨先生,看来这步棋,走对了。”
朱厚照对一旁的杨廷和道。
“接下来,要防止的是地方胥吏借此机会盘剥商贾,或是那些冥顽不灵的暗中搞破坏。告诉吴永年,放手去干,但监管要跟上,要订立清晰的章程,确保公平交易,防止官商勾结、欺行霸市!”
“臣明白。”杨廷和点头。
“已责令都察院、按察使司加强对新设工坊区及相关官员的监察。然,陛下,此风一开,恐天下士林物议更多……”
“让他们议去!”
朱厚照不以为意。
“是百姓的肚子重要,还是他们的清谈重要?等江西的百姓因工坊得了实惠,因商路增加了收入,他们自然会明白今日选择之对错!朕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国力增强,是库房里堆满的金银,是水师纵横四海的战舰!”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舆图,仿佛已经看到了由江西的工坊、月港的商船、格物院的技术、以及遍布帝国的、逐渐转向商品化生产的农田,共同编织成的一张强大而富有活力的经济网络。
这网络,将是他推行更深层次改革、应对未来一切挑战的坚实根基。
春潮已在冰面下涌动,虽然表面尚且平静,但那破冰而出的新生力量,已然势不可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