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精舍,烛火将几位帝国核心重臣的身影拉长,投在悬挂的巨幅舆图上。
朱厚照背对众人,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图纸,看清每一处正在激烈博弈的角落。
“陛下。”
杨廷和声音沉稳,却难掩一丝疲惫。
“江西清丈,吴永年遇火攻、册籍被毁,士绅联名反噬,吉安知府张汝贤首鼠两端。然其推行‘新白册’张榜公示,民心初见倾向。此刻,正是进退之关键。”
朱厚照未转身,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从江西移开,扫过北疆、南海,最终落在舆图空白处的几行小字标注上——那是格物院与《京报》的象征。
“费宏。”
皇帝忽然开口。
侍立一旁的费宏立刻躬身。
“臣在。”
“你的文章,朕看了。引古证今,绵里藏针,很好。”
朱厚照语气平淡。
“但光是讲道理,还不够。下一期,《京报》头版,给朕留出位置。”
费宏心神一震。
“陛下是要……”
“朕要亲自告诉天下人,这田,为什么必须清!这商,为什么必须开!这新军,为什么必须练!”
朱厚照终于转过身,眼中闪烁着超越年龄的深沉与决断。
“把你收集到的,那些被‘飞洒’虚粮逼得家破人亡的实例,挑几个最惨烈的,附于其后。让所有人都看看,朕要清的,是什么弊!要革的,是什么命!”
“臣……遵旨!”
费宏感到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皇帝这是要以九五之尊,亲自下场,为改革正名,为前线将士和干臣背书!
这已远超寻常的舆论战,这是最高级别的政治宣言!
“杨先生。”
“臣在。”
“拟旨。”
朱厚照踱步到御案前。
“一,严斥吉安知府张汝贤瞻循畏难,夺其本职,暂由按察使代管府事,全力配合吴永年清丈。告诉他,朕的耐心有限,他的乌纱帽,取决于清丈的进度!”
“二,嘉奖吴永年忠勇,赐麒麟服以示殊荣。明确告知江西上下,凡有再敢阻挠清丈、攻击朝廷干员者,无论功名官职,吴永年有权先行锁拿,再由三司会审!”
这是给予吴永年更大的自主权和威慑力,几乎等同于钦差特权。
“三,着户部、工部,即日起,凡格物院所需之一应物料,按战时标准,优先调配,不得有误!若有推诿拖延,徐明远可直奏于朕!” 这一条,直接回应了格物院的产能瓶颈,以皇权强行打通行政壁垒。
“臣领旨!”
杨廷和迅速记下,心中凛然。
陛下这是要排除一切干扰,不惜代价,将改革强力推行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吉安府外的周遇吉大营。
祁山将一份刚刚破译的密信呈给周遇吉:
“都督,南昌方向的消息。宁王府近日人员往来频繁,其仪卫司借口操练,调动次数明显增加。而且,有江湖人士在秘密收购粮草和生铁,数量不小。”
周遇吉看着地图,手指在南昌与吉安之间划动。
“看来,张承宗们的哭诉,到了他们主子那里,很有效果。宁王这是坐不住了,开始做准备了。”
“都督,我们是否要提醒吴佥事,加快动作?或者,向陛下请求增兵?”
周遇吉摇头。
“清丈是文政,急不得,也乱不得。吴永年做得对,争取民心,厘清账目,比单纯抓几个人更重要。至于增兵……”
他冷笑一声。
“本督这两千精骑,加上即将运到的格物院新炮,足够了。宁王不动则已,若动,便是自取灭亡!”
他沉吟片刻,下令。
“祁山,选派一队最机警的斥候,携带最好的望远镜,潜入南昌左近,我要知道宁王仪卫司每一匹马的动向!”
京城,格物院。
接到皇帝旨意的徐明远,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立刻召集鲁胜与陈观等。
“陛下的旨意到了!工部、户部必须优先保障我等!”
徐明远声音激动。
“鲁院使,你立刻安排人拿着这份清单,去工部衙门坐镇,他们要是不给,就让他们睡在衙门口!”
“放心吧,徐大人!”
鲁胜摩拳擦掌。
“有了好料,炮管的质量能再上一个台阶!”
“陈观!”
徐明远又看向数学组组长。
“你根据现有的材料数据和鲁院使的工艺极限,重新优化生产流程和质检标准,我们要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提升速度!南海水师,还在等着我们的炮!”
陈观推了推眼镜,眼中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学生明白。已建立模型,可尝试引入流水线分段作业,或能提升三成效率。”
数日后,新一期《京报》发行。
头版赫然是皇帝朱厚照的亲笔文章 《革弊维新,以安天下》!
文章以磅礴的气势,阐述了清丈田亩、开海通商、革新军备的深远意义,将之与帝国长治久安、百姓福祉直接关联。
文末,更是破天荒地附上了几个江西百姓被“飞洒”虚粮逼得卖儿鬻女的真实案例,字字血泪,震撼人心。
这篇文章,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帝国的舆论。
支持者欢欣鼓舞,反对者如坐针毡。
皇帝亲自下场,意味着改革已无任何转圜余地。
吴永年在泰和县读到这份《京报》时,热泪盈眶。
他感到背后那股支撑他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而坚定。他再次走向田间,身后的队伍,似乎也更加挺拔。
在南昌,宁王朱宸濠将那份《京报》狠狠摔在地上,脸色铁青。皇帝此举,彻底打破了他利用舆论施压的幻想。
“朱厚照小儿……这是你逼我的!”
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杀意取代。
经纬线在御前交织,皇帝的意志化作雷霆,遍击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从精舍到田野,从朝堂到工坊,一场关乎国运的宏大叙事,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滚滚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