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县架阁库的烟火虽已熄灭,但其产生的涟漪,却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吉安府衙,知府张汝贤捏着吴永年呈报上来、详细陈述遭遇纵火及架阁库“失火”的紧急公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他面前的书案上,还摊着另外几封书信——那是泰和县以张承宗为首的数十名士绅的联名诉状,字字血泪地控诉吴永年“酷吏扰民”、“纵火构陷”、“逼死良绅”,恳请府尊大人为民做主,立即叫停泰和清丈,以安民心。
“这个吴永年,真是个惹事精!”
张汝贤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他本意是敷衍了事,盼着清丈这阵风头过去,没想到吴永年竟如此不识时务,将事情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今一边是持有节杖、背景深厚的佥事,一边是盘根错节、掌控地方实际运作的士绅集团,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府尊。”
一旁的师爷低声道。
“张承宗等人,与省城几位大人乃至南昌那边,都颇有往来。若真闹得夏税无着,漕粮延误,上头怪罪下来,首当其冲的可是您啊。况且,这清丈之事,朝中争议本就极大……”
张汝贤眼神闪烁。
师爷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沉吟片刻,提笔蘸墨:
“回文吴佥事,着其稳妥行事,详查火情,勿使民怨沸腾。清丈之事,可暂缓激烈手段,以安抚地方为要。”
他打算先各打五十大板,将事情压下去,至少不能在他任上出大乱子。
然而,这封意图和稀泥的回文尚未发出,另一封来自京城的公文,却以更高的等级送到了他的案头。
这是内阁转发的皇帝中旨,重申清丈国策,严令各地督抚、知府“实心任事,毋得瞻循推诿”,凡有阻挠清丈、煽动闹事、攻击朝廷干员者,“该督抚、锦衣卫并都察院,得一体严参拿问”!
张汝贤拿着这份措辞严厉的中旨,手微微有些发抖。
皇帝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硬!
他那个“和稀泥”的回文,是万万不能发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驻扎在吉安府城外军营的周遇吉,也接到了吴永年的通报和祁山的详细军报。
“纵火?销毁册籍?”
周遇吉冷哼一声,将文书递给一旁的祁山。
“看来,这些地头蛇是狗急跳墙了。”
祁山看完,沉声道:
“都督,吴佥事那边压力巨大。是否末将再增派一队人马,加强护卫?或者,末将亲自去一趟泰和?”
周遇吉站起身,走到悬挂的东南舆图前,目光锐利:“不。陛下给我们的旨意是‘威慑’,而非直接介入地方政务。你增兵泰和,反而落人口实,说我们武将干政。”
他手指点了点泰和县的位置,又划过吉安府,最终落在南昌方向。
“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吴永年最大的支持,也是对宵小之辈最大的震慑。祁山,你约束好部下,外松内紧。同时,加派侦骑,盯紧吉安府通往南昌的各处要道,以及……宁王府的动向。我有预感,泰和这点火星,迟早会烧到南昌去。”
“末将明白!”
祁山凛然遵命。
他在周遇吉身边多年,深知这位年轻都督的眼光,目前早已不在泰和一县之地了。
而在数千里之外的紫禁城,西苑精舍内,朱厚照正听着杨廷和的汇报。
杨廷和详细陈述了江西,尤其是泰和县清丈遇阻、乃至发生纵火的情况,以及朝中因此再度响起的“清丈扰民,请暂缓施行”的呼声。
“陛下,反对者众,皆以‘维稳’、‘保漕’为辞,压力不小。”
杨廷和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这段时日,他在前方为改革抵挡了太多明枪暗箭。
朱厚照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开始抽出新绿的枝桠,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杨先生,还记得朕当初为何选‘上策’吗?”
“臣记得。因上策能正本清源,虽险,却为社稷长久计。”
“没错。”
朱厚照转过身,眼中闪烁着穿越者特有的冷澈光芒。
“疖子迟早要挤破脓头。他们越是疯狂反扑,越是证明我们打到了他们的七寸!纵火?销毁册籍?这说明他们怕了!他们怕阳光照进那几百年的黑屋子里!”
他走到御案前,拿起一份关于“皇家海事商会”筹备进展的奏报,轻轻放下:
“告诉那些反对的人,清丈不是为了与民争利,而是为了廓清寰宇,是为了给商会,给工坊区,给天下更多活不下去的百姓,开辟一条新的活路!旧的利益格局不动,新的生机就长不出来!传朕旨意:嘉奖吴永年忠勇任事,遇挫不退!令其放手去做,朕与朝廷,为其后盾!至于漕粮……”
朱厚照嘴角轻扬,一缕寒意悄然凝于唇畔。
“告诉他们,朕的内帑,还能支撑一阵。但这天下的道理,不能再歪下去了!”
皇帝的意志,如同磐石,在波涛汹涌的朝局中,再次为前线的改革者定下了锚点。
泰和的烟火,不仅没有吓退改革的步伐,反而让决策者的决心更加坚定。
然而,所有人都清楚,张承宗们绝不会因一道中旨就束手就擒。
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更高层的政治博弈,寄托于那远在南昌,同样对这场改革恨之入骨的藩王。
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