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罗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像是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死寂一片的深潭中的石子，在迦尔纳那已然空洞麻木的心湖最深处，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迦尔纳瘫软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幅度轻微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摇曳。
但他依旧没有动弹，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回应，只是那原本彻底空洞、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波动。
摩罗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沉默以对，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
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仿佛在阐述某种宇宙至理的语调缓缓说道，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眼前这个失败的弟子，乃至对这片承载着轮回的天地进行着某种宣告：
力量本身，从来不是问题的根源。问题始终在于，持有力量的人，为何而追求它，为何而挥舞它，又该如何去驾驭它，而不是被它所驾驭。
昔日我传授你武艺，授予你神通，是期望你能以此无上之力，成为护持世间正法（dharma）的利剑，斩除邪魔，厘清浑浊，维护天地的秩序与平衡。
而非让你将其化作宣泄个人愤怒、证明一己之价值的私器。
然而你呢？你将这神圣的力量，与你那点可怜的、建立在沙土之上的尊严，与你对过往所谓不公的刻骨怨恨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这样的力量，纵然再强横，再耀眼，也终究如同无根之浮萍，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美楼阁，看似巍峨，实则根基虚浮。
一旦支撑它的那份偏执与虚妄被外力撼动、被真相照见，便会如你现在这般，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轰然倒塌，不留丝毫余地。
他的话语，一句句，一字字，都如同最冰冷、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迦尔纳一直以来自我欺骗、层层包裹、不愿也不敢去面对的本质真相。
这比王猛那揭示力量黑暗根源的幻境，更让迦尔纳感到一种无处遁形的冰冷与刺痛，因为这是来自他最敬畏、也最想得到其认可的师父，亲口做出的判决。
迦尔纳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其沙哑的、不成调的气音，似乎想要挣扎着反驳，想要为自己辩护，想要呐喊出心中的委屈与不甘。
然而，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此刻连组织一句完整话语的力气和心气都提不起来了。
王猛让他亲眼目睹了自己力量源泉的与，而摩罗此刻，则是在冷酷地指出他运用这份力量的与，从根源上就是的，是背离正法的。
内外交攻之下，他赖以生存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彻底坍塌了。
你以为，我当初否定的是你迦尔纳这个人本身？否定的是你与生俱来的力量天赋？
摩罗终于缓缓侧过头，那双仿佛能够洞穿时空屏障、看尽众生轮回的眼眸，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落在了迦尔纳那写满了痛苦与茫然的脸上。
那目光之中，没有了往日那种令人窒息、不敢直视的威严与凌厉斥责，反而带着一种……
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复杂情绪，那里面似乎有深沉的失望，有冰冷的审视，但隐约间，又仿佛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其他东西。
我否定的，自始至终，都是你被自身的心魔所奴役而不自知，是你空坐宝山却只懂得攫取其中最暴戾、最危险的部分，是你明明拥有着成为真正强者、践行更高正法的绝佳潜质，却甘愿画地为牢，沉沦于个人情绪的泥沼与偏执的囹圄之中，自毁前程。
迦尔纳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剧烈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这句话，与之前在王猛构建的幻境之中，那个持斧罗摩虚影最后所说的、让他心神剧震的话语，其核心含义，竟然隐隐重合，相互印证！
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那条充满愤怒与毁灭的道路，从最开始……就真的走错了？
师父当年的严厉，并非全然的否定与驱逐，而是……而是对自己误入歧途的一种……警示？
这个如同惊雷般的念头，一旦在他那已然一片荒芜、布满裂痕的心田中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如同最顽强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蔓延，开始啃噬他过去所坚信的一切。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溯自己获得这身惊天动地力量之后的所有经历。他挑战一个又一个声名显赫的强者，他毁灭那些阻挡在前的敌人，他享受着力量所带来的敬畏、恐惧与臣服的目光……
但是，在这所有看似辉煌的时刻背后，他可曾有过哪怕一次，内心获得过真正的、不受外界影响的安宁与平静？
可曾有过一次，能够像那个华夏的宰相王猛那般，并非依靠蛮力去或对手，而是以超凡的智慧与从容的定力，真正地从更高层面去对方，甚至……引导对方？
没有。
一次都没有。
他这身引以为傲的力量，带给他的，只有短暂虚妄的满足感，和随之而来的、更加漫长而深邃的空虚与迷失。
以及……与眼前这位授业恩师之间，那越来越宽、越来越无法跨越的理念鸿沟与情感对立。
一滴滚烫的、蕴含着微弱神性光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迦尔纳那空洞无神的金色眼眸中溢出，沿着他沾染着灰尘的脸颊滑落，最终滴落在身下那冰冷彻骨的轮回池水之中，发出了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轻微的声。
他哭了。
为了自己那可笑而可悲的、持续了无数岁月的偏执；
为了被自己白白浪费掉的、举世罕见的天赋与潜力；
为了与眼前这位师父之间，那本不该走向决裂、却已然无法挽回的师徒情分；
也为了那个深埋心底、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渴望被真正理解和认可的卑微梦想……
……师父。
一个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浓重鼻音和前所未有脆弱的声音，终于艰难地从迦尔纳的喉间挤了出来。
这一声呼唤，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残存的全部力气，也打破了他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那层坚硬外壳。
摩罗的目光落在他眼角那抹尚未干涸的金色泪痕上，沉默了片刻。
他那张如同万古寒冰雕琢而成的、几乎从未显露过情绪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痕迹。
哭，解决不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
摩罗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之前话语中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意味，却似乎悄然淡去了少许。
失败，也并非一切的终结。关键在于，你从这次彻头彻尾的失败之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又想明白了什么，学到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一只手，并非是要去搀扶瘫软的迦尔纳，而是将手指向了那轮回之池最为幽深、仿佛连接着无尽虚无的核心区域。
看这池水，表面平静，内里却映照着大千世界的万千景象，承载着无数灵魂的沉浮与轮回。
它既能清晰地映照出你内心的黑暗、不堪与扭曲，也同样蕴含着洗涤一切污浊、重塑破碎自我的无限可能与生机。
你赖以成名的日轮之火熄灭了，从表面看，是坏事，是失去了最强大的武器；但从更深层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它迫使你不得不去正视一个事实——那依靠愤怒和痛苦燃烧的火焰，并非你生命中真正的、永恒的光芒所在。
真正的光芒，应该源于内心对自身所执之的坚定守护，源于对自身责任与使命的清醒认知，源于对世界和众生的理解与悲悯，而非源于那些不断消耗你、扭曲你的痛苦记忆与毁灭欲望。
摩罗缓缓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如同星空般深邃难测，他凝视着迦尔纳，一字一句地说道：
迦尔纳，你的路，并未因为这次失败而彻底断绝。
它只是在你之前，被你的偏执与愤怒引领，走上了一条错误的岔路，一条越走越窄、越走越黑暗的死胡同。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个选择——
是继续沉沦于此，沉浸在自怨自艾和自我否定的泥潭中，让这次失败成为你永恒的梦魇，伴随你直至最终的湮灭；
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借此外力强行打破僵局的契机，亲手打碎那由偏执与虚妄构筑起来的陈旧外壳，真正深入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剥离那些不属于你的杂质，寻找到属于你迦尔纳的、真正的源泉与应行的……
他在这里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无比沉重、充满了未知与抉择的留白。那沉默的重量，几乎要压垮迦尔纳刚刚有所松动的神经。
选择，在你。
说完这最后的箴言，摩罗不再有丝毫停留，毅然转身，那沉稳的、仿佛踏在因果律动节点上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却坚定无比，一步步地，缓缓消失在轮回之池那更深、更暗的虚无深处。
将这片弥漫着痛苦、迷茫与冰冷池水气息的空间，重新彻底地留给了迦尔纳，以及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无边的寂静。
迦尔纳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但那双原本如同死灰般空洞的眼睛里，却不再是一片绝对的、令人绝望的死寂。
师父最后的话语，尤其是那句你的路，并未断绝选择，在你，如同在他那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世界里，顽强地投入了一缕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微光。
这光芒虽然微弱，似乎随时可能被周围的黑暗吞没，但它确实指明了某个可能的方向，一个不同于以往毁灭与愤怒的、未知的方向。
他艰难地、仿佛耗尽了灵魂力量般，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布满蛛网般裂痕、黯淡无光的黄金铠甲上，落在那些日轮之火彻底熄灭后留下的、如同灰烬般的残迹上。
失败了，败得无比彻底，毫无争议。
信念崩塌了，碎得粉身碎骨，痛彻心扉。
但是……这一切，真的就代表着终结了吗？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王猛那始终平静如水、却又仿佛能洞悉万物本质的深邃眼神；浮现出师父刚才那复杂难明、却并非蕴含全然绝情的目光；
更深处，那个被压抑了太久太久、几乎被他遗忘的、对于真正强大、对于被真心认可的纯粹渴望，也开始如同沉睡的火山般，微微躁动起来……
或许，正如师父所言，旧的、扭曲的火焰彻底熄灭了，那些遮蔽视野的浓烟才会散去，才能有机会看到被掩盖已久的、真正的光芒所在。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一点地，用手臂支撑起自己沉重无比的身体。黄金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了细微的、仿佛不堪重负、随时会解体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摇摇晃晃地站稳，目光投向轮回之池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水面。
水波微澜，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狼狈不堪、脆弱无比、眼神中混杂着痛苦、迷茫却又不再完全空洞的模样。
路，依然在脚下延伸。
只是，从前那条充满烈焰与毁灭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现在，他需要鼓起勇气，换一种完全不同的走法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不再抗拒，而是主动任由那冰冷而古老的池水气息包裹住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开始了一场远比任何外部战斗都更加凶险、更加艰难、却也更加重要的——内心的拷问、废墟的清理与灵魂的重建。
池畔，万籁俱寂，只剩下轮回之池那永恒不变的、细微而冰冷的水流声，以及在那片死寂的灰烬之下，一点尚未完全湮灭、仍在等待着某种契机以期重新燃起的……微弱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