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阴谋,总是在旧的灰烬上悄然萌发。
深夜,长春宫偏殿的气氛比白日里更加凝滞。
皇帝虽未下最终论断,但宁贵妃依旧处于软禁之中,只是殿外的禁军换成了东厂的番役,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那碗被沈知微在金銮殿上彻底推翻的“养胎汤”果然被撤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由御药房新制的“清心安神散”,声称能助贵妃宁神静气,安然待产。
药碗刚被宫女端进内殿,一股极淡却异常熟悉的异香便钻入了沈知微的鼻腔。
她眸光一凛,快步上前,只用衣袖轻轻在碗口上方一扇,那丝丝缕缕的气味便清晰可辨。
麝香。
剂量虽微,不足以立刻致人流产,但对于即将临盆的孕妇而言,却能扰乱宫缩节律,引发出血,甚至胎盘早剥!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安神”之法!
“倒了。”沈知微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端药的宫女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向宁贵妃。
“听沈主官的。”宁贵妃此刻已将沈知微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声音虽虚弱,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从现在起,长春宫所有入口的水源、膳食,全部更换为掌医司专供。”沈知微转身对小满下令,眼神锐利如刀,“任何人送来的东西,不经我手,一律不准入口。”
她很清楚,对方一计不成,必会再生一计,而生产在即的这最后几个时辰,便是最凶险的关口。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沈知微没有休息,她搬了一张矮凳,就坐在产房的外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她命人将房门虚掩一道缝,自己则每隔一刻钟,便起身走进内室,用那冰凉的听诊器,贴在宁贵妃高高隆起的腹部。
“咚……咚咚……咚……”
强健有力的胎心音,透过胶管,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她一边听,一边在一张特制的记录表上画下符号,标记着胎心的速率与节律。
子时,丑时,寅时……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小满守在一旁,看着沈知微近乎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眼中满是敬畏。
她从未见过哪个医者,能如此耐心地去“听”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动静。
终于,在寅时三刻,沈知微手中的笔忽然一顿。
她发现了一个奇特的规律。
从子时开始,每隔约一个时辰,胎儿就会有一次持续数分钟的、格外强烈的胎动,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乾清宫。
那是皇帝处理奏折的地方。
宁贵妃被软禁后,日日夜夜能做的,便是凝望着那片光亮,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所在。
而腹中的胎儿,竟也在母体情绪的牵引下,与那远方的灯火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
皇帝批阅奏章时,精神集中,灯火最亮,宁贵妃的期盼也最为浓烈;皇帝稍事休息,灯火略暗,她的心神也随之松弛。
胎儿的活动周期,竟与皇帝批阅奏折的习惯时间,几乎完全同步。
沈知微放下笔,看着记录纸上那条规律起伏的曲线,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对腹中的胎儿说话:“你看,这不是鬼神,是爱的共振。”
这规律,是任何药物都伪造不出的生命证据。
天光微亮之时,宁贵妃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抓着身下被褥的手指猛然收紧。
“来了。”沈知微立刻起身,眼中再无半分温情,只剩下外科医生临战前的绝对冷静。
阵痛开始,宫缩越来越密集。
殿内的宫人乱作一团,一名年长的宫人急道:“沈主官,快请接生稳婆来吧!再不上手施‘压腹助产’之法,贵妃娘娘怕是没力气了!”
“闭嘴!”沈知微断然阻止,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是杀人,不是救人!”
她快步走到榻前,握住宁贵妃汗湿的手:“贵妃娘娘,看着我,听我的口令。吸气……慢慢地……对,用鼻子深吸,再用嘴巴缓缓吐出……”
她一边指导宁贵妃调整呼吸节奏,以节省体力,对抗宫缩的剧痛,一边亲自上手,隔着薄被,用一种精准而轻柔的力度按摩着她的子宫底部,引导着胎头以正确的姿势下降、旋转。
产房内,没有惊慌失措的尖叫,只有沈知微冷静清晰的报数声。
她手边放着自制的计时沙漏与那张写满数据的胎心记录表,一切尽在掌控。
“宫缩持续四十息,间隔三分半,胎心稳定——很好!”
“再坚持一下,我已经能看到胎头了!”
“最后一次用力,贵妃娘娘,再来一次,就能看见光了!”
随着沈知微最后一声指令落下,宁贵妃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长长的嘶喊。
下一刻,“哇——”的一声,一道清亮至极的婴儿啼哭划破了长夜的最后一丝沉寂,响彻整个长春宫。
是个女孩。
几乎就在婴儿啼哭声响起的同时,殿门被猛地推开。
玉牒女官崔夫人带着几名宗正寺的属官,面色不善地闯了进来,显然是得了消息,第一时间赶来“见证”。
她冷眼打量着小满怀中那个小小的、红通通的婴孩,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哼,女胎污庙。看来,这孽种的血脉,果然是不纯的。”
在场的宫人闻言,无不色变。
在这个时代,生不出儿子本就是一种“罪”,更何况是在这等敏感时刻诞下的女婴,几乎等同于自己坐实了“秽乱宫闱”的罪名。
沈知微却对她的挑衅充耳不闻。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平静地对小满吩咐道:“去,将我让你备好的东西取来。”
片刻后,小满捧着一个锦盒回来。
盒中,放着一枚皇帝幼年时佩戴过的龙纹玉佩,一张上好的宣纸,以及一小盒红色的印泥。
沈知微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在龙纹上涂满印泥,然后稳稳地拓印在宣纸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掌形龙纹图案。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婴孩面前,轻轻托起她那只攥着的小拳头,用温热的指腹将它一点点展开,然后蘸上印泥,在那张宣纸的另一侧,紧挨着玉佩拓印,轻轻按下了女婴的右手掌印。
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那张纸。
奇迹,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
那初生女婴小小的掌心中,五条主线纹路虽然稚嫩,但其走势、分叉、起止点,竟与那枚代表着帝王幼年掌纹的玉佩拓印,如出一辙,仿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尤其是那条象征根基的生命线,其分叉的角度和位置,几乎分毫不差!
沈知微高高举起那张宣纸,目光扫过崔夫人瞬间煞白的脸,声音清越,响彻殿堂:“不用滴血,也无需问卜。崔大人,请看这纹路——像不像她的父亲,小时候?”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这比任何滴血认亲都更直观,更震撼!
就在此时,一名掌医司的小医女匆匆进来,附在沈知微耳边,递上了一份卷宗。
那是苏明妆冒着巨大风险,从钦天监的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密档。
沈知微展开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档案记录:过去十年,宫中共有十七位嫔妃长期服用由太医院提供的“养胎汤”,其中十五人生下皇子,另外两人中途流产,竟无一人诞下公主!
而与此同期,未曾服用此汤的嫔妃,诞下的皇子公主比例,则与民间自然的男女出生比例大致相仿。
更惊人的是,在一份档案的角落,用极小的字标注着一行字:“依沈氏配方改良版”。
后面附着一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药材清单与特殊的煎煮时辰。
沈知微的心脏狠狠一沉。
这正是她母亲柳氏早年献给太医院的安胎良方,却被人釜底抽薪,变成了一剂精准控制胎儿性别的毒方!
几乎是同时,谢玄的亲信也送来一张字条和一张图。
图是宗正府外围的布防图,而字条上只有寥寥数语:“崔夫人今晨于府中佛堂焚毁一批账册,灰烬中有‘辛未’二字残片。”
辛未……那是十几年前的年份。
沈知微的目光从那冰冷的字迹,移到怀中女婴娇嫩的小手,再缓缓看向墙上那幅巨大的《亲缘形态谱》,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
她抬起头,对小满下达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命令:“立刻传我的令,将掌医司内所有参与试药的宫女,全部召至奉医堂。我要为她们,做一次‘子宫镜查’。”
小满大惊,迟疑道:“主官,这……这尚无先例啊!让那些未出阁的女子行此检查,恐……恐有违宫规礼法!”
沈知微的唇边,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那就让历史记住这一天。”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天起,女人的身体,不再由男人写书。”
风起云涌,一场关乎生命与尊严的战争,已悄然点燃。
苏明妆那份密档的最后,曾隐晦地提了一句:最初改良此方的御医,在“辛未”年间暴毙,其家眷尽数流放,唯有一名负责煎药的哑巴宫女,被指失心疯,投入了冷宫的废井……
沈知微的目光,穿过重重宫阙,落向了那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最阴冷的角落。
井,未必是真的井。
但冷宫,却一定藏着她要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