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九具穿着民国学生装的少年尸骸。
他们面色青黑,双目紧闭,本该安息的躯体却被无形丝线操控,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提着那九盏幽绿灯笼,自北山山巅一步步踏空而来。
风吹动他们单薄的衣衫,露出胸口早已干涸的弹孔和刺刀创口。
那是三年前,在“哑泉谷”为国捐躯的学生军。
“畜生!”韩九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几乎要迸出血来,“她竟然……她竟然敢让这些孩子,给她的邪神抬轿!”
韩九娘是本地人,她的亲侄子就在那支队伍里,至今尸骨未寒。
我能感受到她体内翻涌的气血,那是混杂着悲恸与滔天怒火的杀意。
那头老骡子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焦躁不安地低嘶着,前蹄疯狂地刨着地面,泥土飞溅。
突然,它的蹄子像是碰到了什么硬物,只听“咔哒”一声,半截被烧得焦黑的硬壳本子被刨了出来。
我俯身拾起,吹去上面的尘土,依稀能看到扉页上用钢笔写下的一行稚嫩却坚毅的笔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字迹未干,仿佛昨日才写下。
就在这时,高台之上的千叶将手中的血经最后一页焚尽,双手结出一个诡异的手印,口中吟诵起一段我从未听过的咒文。
那声音尖利刺耳,混合着古老的汉语发音与东瀛的咒调,像无数根钢针扎进我的耳膜:“九灯启道,神降此土!万里山河,皆归大和!”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九盏由少年尸骸提着的灯笼骤然大亮,幽绿色的光芒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织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法阵中央,空气如水波般扭曲,一道模糊的影子缓缓浮现。
那影子高达十丈,头戴狰狞的鹿角冠,身披宽大的黑袍,看不清面目,但其散发出的威压却让整个山谷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它像极了东瀛传说中开天辟地的“国津神”,充满了蛮荒与原始的力量。
韩九娘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这是……什么东西?”
我胸口的乾坤玉佩微微发烫,一道信息流瞬间涌入我的脑海。
我眼中精光一闪,看穿了那神影的本质。
“别被骗了,”我沉声道,“那不是神,只是一个用三百名战俘的滔天怨气强行压缩而成的‘概念傀儡’。”
千叶的手段极其阴毒。
她并非真的召唤了什么神明,而是利用这片土地上百姓因连年战乱而产生的、对“救世主”的潜意识渴望,将那团怨气强行塑造成了一个“神”的形态。
她要做的,不仅仅是杀戮,更是诛心!
她要篡改此地“龙咽”风水节点的认知权,让所有幸存者都看到——你们的神已经死了,只有跪拜我大和之神,才能获得救赎,结束这场战争!
一旦人们心中生出哪怕一丝动摇,这个“概念傀儡”就会汲取他们的恐惧与希望,变得愈发凝实,最终彻底取代这片土地原有的精神图腾。
“强攻没用,”我迅速做出判断,“它没有实体,一切攻击都会直接穿过去。它的存在,只依附于‘信则有之’的集体潜意识。”
韩九娘急道:“那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得逞!”
我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开时,我伸手将额头上早已燃尽的镇符残灰捻起,毫不犹豫地抹入了自己的双耳之中。
“听民术!”
刹那间,整个世界在我耳边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碎、微弱却真实无比的声音,如同潮水般涌来。
有一个年轻母亲在灶台前烧着最后一捧米,低声祷告:“老天爷啊,保佑我家那口子,千万别死在外头……”
有一个干瘦的老农跪在龟裂的田地里,对着苍天磕头:“龙王爷,求您睁睁眼吧,再不下雨,就真没活路了……”
有一个躺在临时病床上的伤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着窗外的月亮喃喃自语:“我不怕死……我就是怕,没人记得我们为啥死的……”
还有孩童的哭闹,商贩的叫卖,恋人的私语……这些声音,充满了痛苦、卑微、希望与不甘。
它们没有一个是向高高在上的神明祈求,全都是对身边的人,对脚下的土地,对未来的生活最朴素的期盼。
我猛地睁开眼,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对韩九娘道:“他们不信高高在上的神,他们只信有血有肉的人。既然如此,那就用人声,来压过她所谓的神谕!”
说罢,我从腰间取下那只用来引路的小铜钟,却并未摇响。
我快步走到院中那根支撑着整个祭台的主柱前,反手将钟口朝下,严丝合缝地覆盖在柱顶。
接着,我并指如刀,在自己左手掌心狠狠一划,温热的鲜血立刻涌出。
我顾不上疼痛,以指为笔,蘸着自己的血,沿着铜钟的边缘,迅速画下了一道笔画繁复、走向诡异的逆五雷符!
此符非为破邪,而是“聚愿成震”!
“骡子!”我低喝一声。
那头通人性的老骡子长嘶一声,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
它迈开四蹄,开始绕着整个祭台狂奔起来。
它的步伐沉重而有力,每跑一圈,马蹄铁踏在青石板上,都会敲击出一段不同节奏的旋律。
那旋律苍凉而高亢,正是当年那支学生军出征前,在城门口含泪唱过无数遍的歌谣——《山高水长》。
起初,高台上的千叶只是冷笑,似乎在看一场拙劣的滑稽剧。
空中的神影也毫无反应,依旧在缓缓凝实。
骡子跑了三圈。
突然,那九具提灯的少年尸骸中,最左边的那一具,头颅忽然僵硬地微微一偏。
一缕黑色的血,顺着他紧闭的嘴角,缓缓流下。
千叶的笑容凝固了。
骡子跑了七圈。
它的眼中已经沁出了泪水,呼吸粗重如牛,但脚步没有丝毫停歇。
也就在这一刻,那九具少年尸骸同时浑身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僵直在半空中。
他们手中的灯笼开始剧烈晃动,绿色的火焰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就是现在!
我双臂肌肉贲张,猛地将那覆盖在主柱上的小铜钟掀开!
“嗡——!”
一声清越至极的鸣响,并非来自铜钟本身,而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直冲云霄!
那不是钟声,那是方圆三百里内,所有曾在战火中幸存下来、所有曾听过这首歌谣的百姓,在睡梦之中,不受控制地齐声哼唱!
这歌声,无形无质,却蕴含着这片土地最坚韧的魂魄!
它们汇聚成一道无形的洪流,如同一柄开天辟地的巨斧,狠狠撞向了半空中那不可一世的“国津神”!
“吼——!”
那“神”发出一声非人的、充满了痛苦与惊骇的嘶吼。
它的面容在歌声的冲刷下剧烈扭曲,黑袍开始像蜡一样融化,露出其内里由无数张痛苦面孔组成的怨气核心。
高台上的千叶踉跄后退,满脸的不可置信,用嘶哑的声音尖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们这些卑微的生灵,明明应该恐惧神明,跪地求饶!”
我一步踏前,站在院中,任凭那无形的音浪从我身边流过,声音冰冷如铁:“我们从不畏惧所谓的神明。因为在这片土地上,我们自己,就是神坛。”
话音落下的瞬间,漆黑的夜空仿佛被这人间的歌声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
一缕熹微的晨光,如利剑般刺破黑暗,精准地照在了那头仍在喘息的老骡子身上。
它眼角的泪痕未干,却昂首挺立,鬃毛在微风中飘扬,像极了当年它拉着满车军火,义无反顾冲向敌阵的模样。
空中的神影在哀嚎中寸寸消散,千叶的计划已然崩溃。
我死死盯着她,准备迎接她最后的疯狂反扑。
然而,她脸上的惊骇与愤怒却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那不是认输,更不是绝望,而是一种……一种病态的、得偿所愿的狂喜。
她笑了,笑得无比灿烂,然后,在我的注视下,猛地撕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圣洁的白色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