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下,罡风如刀,刮得人神魂发颤。
那座通往承音阁的石桥,与其说是桥,不如说是一条用绝望和记忆铺就的窄路。
构成桥面的,竟是无数碎裂的古钟残片,每一片都锈迹斑斑,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
韩九娘屏住呼吸,身形轻盈如猫,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残片最厚实处。
而我,却感觉双腿灌了铅,每一步踏下,脚底的钟片便发出一声沉闷如死的心跳般的回响,在这死寂的深渊里,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那不是错觉。
我怀中的乾坤玉佩,自踏上桥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微微震动,频率与脚下的钟声诡异地同步。
玉佩界面上那道一闪而逝的“同类气息”,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最深的记忆里。
敦煌幻境中,爷爷临终前那句模糊的话语,此刻却清晰得如同烙印——“阿福若在,你也无需背这么重……”
阿福……我那从未真正见过,只存在于爷爷口中,与我一同被他收养的师兄。
爷爷说他天资绝艳,却在多年前的一场变故中意外陨落。
可如果他还活着,如果那另一枚“同类”玉佩就在他身上……他,会是我的执念,还是我的救赎?
我下意识地摸向怀中另一件东西——那块在当铺得到的,从“说书人”身上崩落的铜牌残渣。
一股灼热的刺痛从指尖传来!
它竟在靠近这深渊和石桥时,烫得惊人,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苏醒。
就在我心神恍惚之际,韩九娘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前面有人!”
我猛地抬头,只见桥心处的浓雾中,静静地立着一个孤独的背影。
那人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褪色道袍,左边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随着深渊的罡风无力摆动。
他缓缓转过身,一张我曾在无数个噩梦与修行幻境中见过的脸,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入我的眼帘。
那是我无数次在入定中窥见的,属于“师兄”的脸!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他!
他没有死!
他没有开口,那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眸平静地看着我,仿佛已经在这里等了千百年。
然后,他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的手中,赫然握着一枚漆黑如墨的玉佩,通体散发着不祥的死气。
他只是将那枚黑玉佩对着我,轻轻一晃。
嗡——!
我体内的乾坤玉佩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剧烈震颤起来,仿佛要挣脱我的血肉,投向对岸那人!
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黑玉佩上传来,我体内的法力竟有不受控制、破体而出的迹象。
与此同时,我的乾坤玉佩界面上,一行从未见过的古老禁制文字,如泣血般浮现:
“双子归心契:血亲或同门共持,则主佩臣服。”
我的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爷爷……原来您早就料到了!
您当年留下的根本不是一枚玉佩,而是两枚!
一明一暗,一枚给了我,另一枚则被您封存在了归墟井底,作为最后的保险。
而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独臂的男人,他就是阿福!
我的师兄!
我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拼命运转“默闻之道”,将全副心神凝聚,探向他的气息。
这一探,我的心沉得比脚下的深渊还要深。
他的心跳缓慢到几乎不存在,呼吸若有似无,完全不像一个活人。
他体内流转的法力,确实是我天玄正宗的路数,纯正无比,但在这纯正的法力深处,却又夹杂着一丝极其阴毒、熟悉的波动——那是“伪言虫”的残毒!
他不是傀儡,也不是被彻底控制的敌人。
他……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识!
我缓缓摘下脖子上的乾坤玉佩,将它捧在掌心,任由它在我手中疯狂挣扎。
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猛地咬破舌尖,用一股猩红的鲜血,在脚下的钟片上,艰难地写下了几个字:“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静静地看着地上那滩血字,眼神中古井无波,却又仿佛藏着万丈波澜。
良久,他忽然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在身前的空气中,用我天玄正宗的独门法力,划出了三个同样由光芒构成的字:“我脏了。”
三个字,如三柄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他还未停下,随即用那只仅存的手,指向自己空荡荡的左肩断口处。
我定睛看去,只见那被道袍遮掩的皮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一缕缕比深渊还要漆黑的丝线,正沿着他的经脉,向他的心脏蔓延。
原来如此!
我全都明白了!
当年他并非陨落,而是被“伪言”寄生!
是爷爷亲手斩断了他的手臂,斩断了那份被污染的因缘!
而他,趁着那场混乱,坠入了归墟井,本想就此了断,却意外发现了井底初代掌门留下的“净秽池”。
那池水可以净化世间一切邪念污秽,代价却是,进入者将永世被困于地底,不得超生!
他选择了留下。
他没有死,而是用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方式活着。
一边对抗着体内“伪言”的侵蚀,一边用自己残存的意识,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默默干扰着敌人的布局。
他手中的那枚黑玉佩,根本不是什么主佩,而是他以自身为丹炉,将侵入体内的邪毒强行逼出,封入玉芯,炼成的“反向信标”!
他感应到了我的归来,所以才冒着被邪毒彻底反噬的风险,现身于此,为我接引!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敬意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钟片上。
没有声音,只有最沉重的叩首。
一次,两次,三次。
再抬起头时,我眼中已再无半分犹豫。
我抽出随身的短刀,毫不迟疑地割开自己的左手掌心,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掌心的乾坤玉佩上。
“血脉逆燃术!”我心中发出一声怒吼,燃烧自身精血,以命为祭,短暂地激发了玉佩的最高权限!
“嗡!”乾坤玉佩光芒大放,主动挣脱我的手掌,化作一道流光,与那枚黑玉佩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共鸣。
两佩在桥心上空相撞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片刺目到极致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整个深渊!
在那白光之中,我看到阿福师兄全身的黑丝被一寸寸崩裂、汽化,他发出一声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嘶吼,仰天倒下。
几乎在同时,玉佩冰冷的提示音在我脑海中响起:“检测到邪念载体瓦解——双佩融合需献祭一名持佩者之神魂。”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代价。
我惨然一笑,正欲起身,用自己的命来完成这最后的融合。
可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却比我更快。
本已倒地的阿福,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扑火的雄狮,狠狠将我撞开。
“师弟!”
他一把抓起空中那两枚正在融合的玉佩,在我的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将它们死死按进了自己的胸口。
炽热的火光,以他的身体为中心,轰然爆发。
在他被光焰彻底吞没的最后一刻,一道清晰无比,带着解脱与温柔的心语,直接在我神魂深处响起:
“师弟,这次……换我当鼓手。”
桥梁的尽头,那座宏伟的承音阁大门,在火光中发出了“嘎吱”的声响,缓缓开启。
而我伸出的手,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光芒散尽后,一枚全新的玉佩,静静地悬浮在我面前,它不再是一清一黑,而是通体温润,散发着柔和的光泽,仿佛内里……有一颗心脏,正在随着古老的鼓声,轻轻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