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由百万民心汇聚而成的至诚信念,如同一股无形的暖流,顺着我的神识缓缓渗入门缝。
青铜巨门发出的不再是沉闷的摩擦声,而是一种仿佛积压了千年的叹息,嗡鸣着,颤抖着,为我裂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
门后的气息阴冷刺骨,带着一股陈腐的尘埃与某种草药混合的怪味,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
我与韩九娘对视一眼,她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我则深吸一口气,率先侧身挤了进去。
眼前是一条倾斜向下的漫长石廊,看不到尽头。
廊道两侧,每隔三步便凿有一个壁龛,而每一个壁龛里,都静立着一具身披褪色道袍的干尸。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保持着面朝石壁内侧跪拜的姿势,双手各执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姿态谦卑而诡异。
火把的光芒扫过,数百具干尸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仿佛一群沉默的囚徒。
“这些……都是历代‘缄口使’。”韩九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敬畏,“驼铃会的古老典籍里有过零星记载。每一代守脉人,在预感到龙音即将失控,天下将有妄言之毒流传时,便会自愿来到此地,饮下一种名为‘哑汞’的毒药,封住自己的喉咙,然后入葬于此。他们相信,用自己的尸身和缄默,可以镇压那些足以颠覆乾坤的谎言。”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
爷爷下山前夜,在那份守陵人名册上签下的名字,难道他……也曾立下过这样的死誓?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强迫自己迈开脚步。
就在这时,我脚下的石板毫无征兆地向下沉了半寸,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就是这一声,打破了地底千年的死寂。
“谁……准你……听见了?”
一个空洞、干涩,仿佛由无数人同时发出的低语,从四面八方响起。
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骨骼摩擦、灵魂哀嚎的混合体。
我浑身汗毛倒竖,猛地回头,只见石廊两侧那数百具原本面壁而跪的干尸,此刻竟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它们的动作僵硬而整齐,像是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数百对空洞无神的眼窝,直勾勾地锁定在我身上。
那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危机瞬间爆发,韩九娘已摆出防御姿态,但我心中却未起一丝杀念。
这些是先辈,是守望者,不是敌人。
我迅速摘下胸前的乾坤玉佩,那温润的触感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我将其紧紧贴在心口,闭上眼,高声诵出一段晦涩拗口的经文:“太素无形,清心无垢,同源一脉,残识归宗……”
这正是爷爷笔记中用朱笔圈出,特意批注为“认亲密音”的《太素清心咒》变体。
它并非用于攻伐,而是专为唤醒同脉守陵者沉寂的残存意识,证明来者身份。
果然,随着我口中音节的吐露,那些干尸僵硬的动作猛地一顿。
那股几乎要将人灵魂冻结的恶意也随之消散。
最前方,离我最近的一位老道干尸,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他那只剩下枯骨的手,先是指了指自己早已腐朽的咽喉,又颤巍巍地指向了我。
我瞬间明了他的意思。
这是血脉的印证。
我毫不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
我将一口精血“噗”地喷出,不偏不倚,精准地点在了那老道干尸的喉结之处。
刹那间,一股肉眼可见的灰色雾气从尸身中汹涌而出,在半空中迅速凝聚。
雾气翻腾,最终竟幻化成了一道模糊的人影——那面容,赫然是爷爷年轻时的模样!
他穿着同样的道袍,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三句话却如同烙印一般,直接刻入了我的脑海深处:
“铃不可尽毁。”
“话不能全说。”
“你要替我说完……我没敢说的话。”
影像一闪即逝,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那股灰雾也重新缩回了老道的尸身。
下一刻,整条石廊中所有的干尸,都缓缓地,重新将头转了回去,伏地跪拜,恢复了最初的姿态,再无半点动静,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从未发生过。
我和韩九娘不敢耽搁,快步穿过这条由先辈尸身镇守的廊道。
廊道尽头,是一座巨大的圆形石室。
石室中央,一块巨大的黑色石碑悬浮在半空,通体漆黑如墨,表面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这,就是“断音诏”。
碑上的文字是一种古老的篆隶混合体,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某种禁忌的力量。
韩九娘下意识地想上前,伸手擦去那层白霜,好看清碑文。
“别动!”我急忙拦住她,声音因紧张而有些沙哑,“这不是普通的冰,是‘凝言霜’!由历代缄口使的执念和哑汞的毒性凝结而成。任何心存私欲杂念者触碰它,口舌立刻就会被霜气反噬,变成哑巴!”
说着,我从贴身的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块用红布包裹的木片。
这是小桃生前最心爱的那面通灵鼓的鼓槌碎片,我一直带在身边。
此物承载着的是最纯粹的守护之念,不含任何私心。
我再次咬破指尖,挤出一滴心头血,殷红的血珠落在暗黄的木片上,迅速沁入其中。
我手持这枚蘸血的碎片,像拿着一支笔,轻轻地,虔诚地在碑面上刮动。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坚硬如铁的凝言霜,在触碰到鼓槌碎片后,竟如春雪遇骄阳般,无声消融,化作缕缕白气散去。
被遮蔽的碑文,终于一字一句地显露出来:
“当日甲子,天裂西北,有伪神借民声以篡国运。余令后世弟子:宁断吾脉,不断民声;宁毁吾道,不毁真言。”
碑文的最后,是三个力透石碑的落款大字——顾昭阳。
爷爷的名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原来他不仅仅是驼铃会的传道者,不仅仅是这一代的守陵人,他更是当年亲手设下这“静默轮回阵”的缔造者之一!
他封印的不是民声,而是利用民声的伪神!
就在我心神剧震之际,整座石室猛烈地晃动起来。
地面裂开九道缝隙,九根巨大的石柱轰隆隆地从地底升起,将我和韩九娘围在中央。
每一根石柱的顶端,都“轰”地一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将整间石室映照得如同鬼域。
一个古老而强大的阵法,被激活了。
胸前的乾坤玉佩滚烫如烙铁,一行急促的小字在表面飞速闪现:“警报!检测到高维意志介入,疑似敌方幕后操控者正在远程唤醒‘伪言祖灵’!”
我瞬间明白,敌人察觉到了我的到来,他们要抢先一步,将这镇压伪神的断音诏,彻底污染成他们的传声筒!
到那时,我引来的百万民心共鸣之力,非但不能破局,反而会成为敌人洗脑天下的最强工具!
不能再等了!
我当机立断,在断音诏前盘膝坐下,对一旁的韩九娘沉声道:“九娘,听着!敌人要反控大阵,我要抢在他们之前,以自身神识为媒,逆行灌输真言场,将这块‘封印碑’,强行扭转为‘扩音器’!这个过程,我会彻底失去意识,最多只能支撑半个时辰。你替我护法,如果看到我七窍流血,那就证明我的神识快被伪言祖灵撑爆了,你立刻用你的匕首,刺穿我的左肩三寸处的‘肩井穴’,用剧痛逼我醒来!记住,一定要快,要狠!”
韩九娘的脸色煞白,她紧紧握住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
我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将那面破旧的通灵鼓平放于膝上。
双手结出一个奇异的法印,口中低声吟唱起来。
那曲调,不是任何杀伐决断的咒语,而是小时候,爷爷在我床边哼唱的第一支安魂曲。
火光摇曳中,我的声音,我的神识,连同那百万人的信念,开始通过通灵鼓的共鸣,化作无形的涟漪,一圈圈地向着眼前的断音诏扩散而去。
那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穿透了厚重的岩层。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敦煌,壁画斑驳的第23石窟深处,一粒尘土,被一股无形的共鸣之力,悄然震落。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通灵鼓与断音诏之间越来越强烈的嗡鸣。
那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声波,而是一种撼动灵魂本源的律动,仿佛整个地底世界的心跳,都开始与我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