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赌上一切的眼睛。
林昭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借着地穴中幽微的磷火,我才看清,那是一柄不足三寸长的小刀,刀身惨白,带着一种诡异的润泽。
那不是玉,也不是铁,而是用我们师兄弟们被斩下的指骨,生生磨制成的骨刃!
这是复仇的凶器,也是铭记的碑文。
“滋啦——”
刺耳的刮擦声在地穴中回荡,仿佛有无形的指甲在刮挠着我的耳膜。
林昭握着骨刃,在那七根镇魂钉上,逐一刮除着那些扭曲如毒虫的邪恶符文。
每一刀下去,刀尖与钉身摩擦迸发出猩红的火星,而被钉住的尸体便会如同被投入滚油般剧烈地抽搐一下,空气中那股尸油和怨念混合的腥臭味便浓重一分,并伴随着一声声穿透神魂的凄厉哀嚎。
那不是活人的声音,而是被禁锢在这方寸之地百年的怨魂,在酷刑中发出的最后悲鸣。
我强忍着心头翻涌的血气,盘坐在七具尸体的正中央,这个位置是阵眼,也是所有怨气冲击的第一站。
我将怀中仅剩的几颗朱砂丸尽数倒在掌心,用内劲将其碾为齑粉。
殷红的粉末带着一丝灼热的阳气,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沿着七根镇魂钉在地上的连线,撒成一道环形。
这道简陋的法阵,是师父在古籍残页中找到的唯一生路——“承愿阵”。
以生者之血气,承载死者之怨愿,将其暂时引渡己身,为龙脉苏醒争取那稍纵即逝的一线生机。
“中间那根,是师父的。”林昭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刻骨的颤抖,“它是主钉,怨念最重。待会儿我会先拔它,你准备好接。”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却没让他看见我悄悄做的一个小动作。
我将那枚裂开的玉佩残壳,趁他不备,塞进了他怀里的夹层。
这枚玉佩本是我们师门的信物,如今却是我最后的私心。
“师兄,”我传音入密,“万一我撑不住,你什么都别管,拿着它冲出去。让它记得,我们龙泉峪这一脉,不是没人回来。”
林昭的身形猛地一僵,却没有回头。
子时三刻,阴气最盛之时。
地穴中的磷火无风自动,忽明忽暗,将我们的影子在岩壁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林昭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沉,仿佛要将这地穴里所有的阴寒都吸入肺腑。
随即,他双臂肌肉坟起,青筋暴突,双手死死握住中央那根刻着“师”字的镇魂钉,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爆喝:“起!”
镇魂钉被拔出的瞬间,我感觉整座太行山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一股肉眼可见的、凝如实质的黑气,如同蛰伏百年的恶龙,从那孔洞中冲天而起,瞬间化作一道恐怖的龙卷,席卷了整个地穴。
与此同时,七具尸体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不是眼睛,是七对空洞的眼眶,里面燃起了两簇幽蓝色的火焰,齐刷刷地转向了我!
我早有准备!
舌尖猛地一咬,剧痛传来,一口温热的精血喷涌而出,在空中迅速凝结成一面血红色的光盾,横亘在我与那黑气之间。
这便是我以自身为祭的“万人愿盾”!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这百年积怨的可怕。
那黑气撞在盾上,发出的不是巨响,而是一种无声的湮灭。
我的盾牌仅仅支撑了半息,便被那洪流般的怨气冲得粉碎。
下一刻,那股冰冷、绝望、怨毒的力量如九天银河倒灌,狠狠砸进我的天灵盖。
嗡——
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
五感被剥夺,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只剩下成千上万人在临死前发出的绝望呐喊、恶毒诅咒和不甘悲鸣。
我的膝盖一软,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就要跪下去。
我知道,一旦跪下,心气一泄,神魂立刻就会被这无尽的怨念撕成碎片。
就在我意志即将崩溃的刹那,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层层怨气,钻进了我的识海。
“天地玄黄,龙脉为床,不跪神佛,只跪爹娘……”
是童谣!
是山下那些孩子们在唱的《不跪书》!
那稚嫩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声音,像一根温暖的丝线,精准地牵引住了我即将沉沦的意识。
一幅幅画面在我脑海中闪过:是幼时在山中,师父手把手教我们抄写经文,说我们这一脉的字,要有风骨;是山下那个不识字的老农,用满是老茧的手,颤颤巍巍地教小孙子在地上用石子写下自己的名字;是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攥着半截炭笔,在破旧的墙上,歪歪扭扭地画出一面五星红旗……
这些,就是我们守护的东西!
“我不是一个人在扛!”
我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脊梁骨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爆豆般的脆响,却奇迹般地挺得笔直!
我不再抵抗,反而主动将心头孕养了二十年的最后一丝纯阳真火,轰然引爆!
嗤!
一道血色的符文从我胸口浮现,滚烫的烙印感几乎让我昏厥。
但这股至阳至刚的力量,也化作了一道无可撼动的堤坝。
那七道汹涌的怨流,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短暂地凝滞了刹那!
“就是现在!”我用尽全力吼道。
林昭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的动作快得只剩下一连串的残影,双手翻飞,带着决绝与疯狂,将剩下的六根镇魂钉一一拔出!
当最后一根钉子离开地面的瞬间,整座地穴发出了末日般的巨响。
脚下的大地疯狂地颤抖,岩顶的巨石如同暴雨般崩落。
我们成功了,但也彻底摧毁了这里的平衡。
“走!”
我们互相搀扶着,不顾一切地向着来时的洞口狂奔。
身后,那被释放的无主怨气汇聚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巨爪,带着要将一切拖入地狱的疯狂,朝我们狠狠抓来!
眼看出口就在前方,那里的火光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可就在这时,林昭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将我猛地向前一推。
“师兄!”我惊骇地回头。
一块磨盘大的巨石轰然砸下,精准地砸中了他的腰部。
他连闷哼一声都来不及,半个身子便被死死压在了乱石之下。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我说过,不求活。”
“不!”我目眦欲裂,嘶吼着就要转身回去救他。
他却抽出腰间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割断了绑在腿上的绳索,让自己更深地陷入了乱石堆中,断绝了我任何救援的可能。
“走!”他的声音穿透轰鸣的落石,清晰地传到我的耳中,“让地上的火,别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怀中那枚被林昭塞回来的玉佩残壳,猛然爆发出一丝微弱却坚韧的金光。
那光芒如同一条游鱼,瞬间没入他即将消散的身体,竟将他最后的气息封存了进去——那不是灵魂,而是一缕精纯到极致的,“不肯死”的执念。
我被那股巨力推出了地穴,翻滚着摔落在外面的篝火圈中。
“小先生!”赵铁锤那粗犷的声音带着惊惶,他急忙冲上来扶起我。
我一落地,便感到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低头看去,只见我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道道黑色的纹路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那是怨气侵入经脉的迹象。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鲜血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耳、口、鼻中渗出。
“封住他的穴道!”韩九娘扑了上来,她的手指快如闪电,在我身上连点数下,试图封住我不断外泄的生命力,可她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艰难地抬起头,视线已经模糊,但我依旧望向了太行山脉的深处。
那里,原本死寂沉沉的群山,此刻竟有一线无比微弱、却真实存在的金光,自我们所在的龙泉峪源头涌出,如同初生的脉搏,开始在漆黑的山体中缓缓跳动。
一丝笑意刚刚在我淌血的嘴角扬起,怀中的玉佩残壳却突然震动了一下,裂开了一道更加明显的缝隙。
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那是林昭最后的执念在示警:“师弟……他们在……另一条脉上……已经……开始……”
话音未落,远方的天际,毫无征兆地,升起了七道粗壮如擎天之柱的漆黑烟柱。
它们呈一个巨大的环形,从不同的方位冲天而起,跨越了百里、千里,那股邪恶、污秽的气息,即使相隔如此之远,依旧让我神魂悸动。
而那七道烟柱在天穹之上,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中原腹地!
刚刚苏醒的龙脉金光,与那七道冲天黑烟相比,渺小得如同萤火与皓月。
胜利的喜悦瞬间化为刺骨的冰寒,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感扼住了我的心脏。
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喷出的却是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黑血。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村民们的惊呼、篝火的噼啪声、远方的黑烟、怀中冰冷的玉佩……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离我远去。
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那蔓延的黑色蛛网,终于爬上了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