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槌落下,天地间却死寂一片。
不,那不是死寂,是更为恐怖的虚无。
我的耳朵里没有一丝声响,甚至连血液流动的嗡鸣都消失了。
整个世界像一幅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时间被抽走了,声音被抹杀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只惊飞的麻雀凝固在振翅的瞬间,看着远处一名响鼓队员枪口喷出的火光僵在半途,连山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
万物静止,唯有思维尚存。
在所有人都被定格的刹那,只有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她的眼珠还能转动。
她仰着头,清澈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圈无形无色的波纹,以那口青铜古钟为中心,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它无声无息,却又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掠过山峦,抚过田野,穿过城镇的断壁残垣,浸润干涸的河床。
三秒,或许是永恒。
当第一缕风重新吹拂我的脸颊,当那只麻雀终于完成它未尽的振翅仓皇逃离,世界,重启了。
最先爆发的,是哭声。
那不是战火带来的悲恸,不是失去亲人的哀嚎,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终于得以宣泄的释放。
山坡上、村落里,数百名幸存的村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坐在地,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们的哭声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卸下万斤重担后的虚脱和茫然。
紧接着,哭声中迸发出一声狂放的大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猛地从地上跳起来,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笑得老泪纵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我爹叫张有田!我叫张铁生!”
这一声,仿佛点燃了引线。
“我叫李淑芬,我不是什么十三号!”
“王二狗!俺是你三叔王满囤啊!”
一声声夹杂着哭腔和狂喜的呐喊此起彼伏,人们疯狂地呼喊着那些被尘封在记忆最深处、早已遗忘的真名。
那不仅仅是名字,更是他们被剥夺的身份,是他们作为“人”的证明。
与此同时,在伪观的废墟之中,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嘶吼传来。
数十名曾如行尸走肉般为虎作伥的道士,此刻正跌跌撞撞地从瓦砾中爬出。
他们眼神恢复了清明,脸上写满了悔恨与恐惧。
他们疯了一样撕扯下身上那象征着傀儡身份的黑袍,扔进火堆,然后齐刷刷地朝着祖师神像残存的方向跪下,用额头奋力磕着坚硬的碎石,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弟子不孝!愧对祖师!弟子归来!请祖师责罚!”
血水混着泪水,在他们额前流淌。
韩九娘扶着冰冷的钟基,身体微微颤抖,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对这片重获新生的土地说:“它……它清除了我们所有人神魂深处的‘伪信’烙印……这口钟,敲的不是丧钟,也不是警钟,是洗魂钟。”
我的心神还未从这震撼中平复,赵铁锤已经带着一身煞气冲了回来,他的脸上混杂着惊骇与狂喜:“头儿!成了!全成了!山下的日军阴阳部队,一个不留,全死了!”
他喘着粗气,指着山下方向,声音都在发颤:“他们的尸体……就像是放了几十年的干尸,一个个枯槁得不成样子,仿佛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那一槌子给抽干了!还有,他们大帐里供奉的那个什么‘天照御神像’,脸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正往外流着又黑又臭的黏液!”
还不等我们消化这惊人的情报,另一名队员连滚带爬地跑来,带来了更诡异的消息。
就在钟响之后,从北平、上海、南京等日占区潜伏的同志传来急电,各地被日军强占的道观,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了“自燃”事件。
一股股幽蓝色的火焰凭空出现,烧尽了所有被替换上的符箓和法器,却对道观本身的梁柱砖瓦秋毫无犯。
我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口那枚已经布满裂痕的玉佩残壳,一股明悟涌上心头。
我明白了,这第九槌,斩断的不仅仅是敌人施加在百姓身上的精神枷锁,更是他们妄图借我华夏千年信仰,窃取国运、扭转气数的歹毒命脉!
那一夜,无人酣眠。
我们在烽燧的残垣之上点起篝火,不是庆功,而是祭奠。
我设下法坛,亲手将那柄完成使命的第九槌重新封入地宫深处。
这一次,我没有用机关,而是以指尖血,在封石上画下了一道永镇符印。
韩九娘站在我身后,满是不解:“好不容易才把它夺回来,为什么……为什么又要藏起来?”
我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漫天星斗,轻声说道:“钟,不能常响,就像刀,不能永出鞘。它的声音,是绝境中的呐喊,不是平日里的歌谣。但它必须存在,存在于此,镇压于此。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人想跪,就该有人记得,我们曾经是怎样站起来的。”
篝火旁,我宣布解散“响鼓队”的建制。所有队员都愣住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天起,没有响鼓队了。但我们有了‘不跪盟’。它不是一个组织,没有上下级,没有名册。它是一个信念,一个遍布五湖四海的约定。你们回到各自的家乡,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去告诉他们,我们的膝盖,是用来行孝道、敬先祖的,不是用来跪外敌、拜伪神的。”
赵铁锤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他猛地挺直腰板,向我敬了一个无比标准的军礼,声音哽咽却坚定:“头儿!我明白了!从今往后,咱们不在册,但在岗!”
所有人齐刷刷地站起,向我,也向着这片星空下的长城,庄严敬礼。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我已收拾好简单的行囊。
韩九娘走到我身边,默默递过来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
“你要去前线?”她的声音很轻。
我点点头,接过布鞋:“我爷爷当年走的,也是这条路。”
她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没有丝毫犹豫,在自己白皙的掌心划下一道血口。
鲜血涌出,她却眉头不皱,将血滴进一个早已备好的小皮囊里,然后迅速扎紧,递给我。
“我们守墓人一脉最后的一点‘地息’,都在这里了。带着,给你压惊。”
我接过那个带着她体温和血腥味的小皮囊,郑重地收入怀中,贴着心口。
没有多余的告别,我转身,迎着晨曦,踏上了新的征途。
身后,传来了孩童们稚嫩却无比洪亮的诵读声:“天可跪,地可跪,父母先祖亦可跪。外敌伪神,永不跪……”
那是我连夜写下的《不跪书》。
走出十里,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那口问罪钟早已隐没在群山之中,不见踪影。
但在初升朝阳的辉映下,整段残破的长城,竟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宛如一条沉睡了千年之后,缓缓苏醒的龙脊。
也就在这时,我怀中那枚破碎的玉佩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悄然传来——仿佛有什么新的东西,在那三秒绝对的寂静之中,被种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