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心跳声,成了这死寂大殿里唯一的活物,也是压在我魂魄上最重的一块秤砣。
我抬起头,目光穿透昏暗,死死盯住那七十二级无字阶的尽头,那面硕大无朋的铜镜。
镜面里混沌一片,无数的嘴和眼在翻腾,像一锅煮沸的欲望,它们在等待,在审视,也在嘲讽。
韩九娘扶着我的手微微用力,她的担忧几乎化为实质,透过掌心传来:“你的影子……”
我低头看去,脚下空空如也,灯火投下的光芒穿过我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片干净的空白。
响道之影,那个本该与我形影不离的道法具象,自昨夜起便消失无踪。
没有它,我就像个缺了一角的魂魄,一个随时可能被风吹散的空壳。
“无妨。”我轻轻推开韩九娘的手,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一个听话的影子,丢了就丢了。我怕的是,找回来一个不听话的主人。”
镜中那个“我”,那个所谓的“高维人格投影”,或许就是道门最希望我成为的样子。
一个天赋异禀,循规蹈矩,将所有尖锐和反抗都深埋心底,最终成为道统最锋利也最听话的刀。
他,或许就拥有着我失去的那个“响道之影”。
我攥紧了手中那截属于小桃的鼓槌碎片,它粗糙的断口硌着我的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却成了此刻最清醒的坐标。
我不再犹豫,左脚抬起,重重地踏上了第一级无字阶。
“轰!”
脚下的石阶并非实体,更像是一个精神与意志的渡口。
踏上的一瞬间,我感觉自己踩碎的不是石头,而是一层薄冰,冰面下是刺骨的寒意,瞬间涌遍全身。
一股磅礴的意志力如山洪般冲刷而来,我的脑海里凭空响起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那声音,竟与我一模一样。
“第一阶,问心。你为东村老李发声,可知他儿子通敌叛逃,死有余辜?”
我身形一晃,差点栽倒。
玉佩里的心跳猛地一滞!
通敌?
这怎么可能!
我亲眼见过老李抱着儿子的骨灰坛,哭得撕心裂肺,那种悲痛绝不是装出来的!
“胡说!”我咬牙低吼。
那声音带着一丝悲悯的嘲弄:“你所见的,皆是表象。道门秘档记载,李家子贪生怕死,阵前倒戈,引敌军入伏,致使同袍三百余人尽数战死。东村愚昧,受其蒙蔽,唯有道门,洞悉真相。你为罪人张目,此为不智,亦为不义。退下,可免罪责。”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前线士兵那句“冲”言犹在耳,此刻却像是对我最大的讽刺。
难道我所坚持的源头正义,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不,不对!
我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就算李家子真的通敌,那老李烧给儿子的纸上话,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绝望,难道是假的吗?
就算上海的女学生真的幼稚可笑,她贴上传单时那种以卵击石的勇气,难道是假的吗?
就算前线士兵冲锋前有万般杂念,可他最终咽下去又吐出来的那句“冲”,那份向死而生的决绝,难道也是假的吗?
我所说的,从来都不是为某一个具体的人辩护,而是为那些被剥夺了言说权利后,依旧在挣扎、在呐喊的“心”作证!
“我说的,是他们的心声,与他们的功过无关!”我昂起头,对着虚空咆哮,“准我说的,是人心!人心或有对错,但言说的权利,不容剥夺!”
话音落下的瞬间,脚下那股寒意如潮水般退去,第一级台阶骤然亮起温润的白光,一股暖流顺着脚底涌入,修复着我几近崩溃的心防。
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迈步踏上第二阶。
“第二阶,问情。你为哑役张目,可知他们皆是犯下‘言多必失’之罪的道门叛逆?他们被缝上嘴,是为赎罪,更是为保护道统纯洁。你欲为他们开言路,便是要引浊流秽语,玷污大道之源。退下,回头是岸。”
这一次,我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
我将那截鼓槌碎片举到唇边,轻轻吹了口气,仿佛在拂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尘。
“我只知,道,若需靠缝上别人的嘴来维持纯洁,那这道,早已污秽不堪!”我将鼓槌碎片按在胸口,正对着玉佩的位置,“愿听我的,是那些哪怕被钉在罪人的十字架上,依旧渴望黎明的人!他们的罪,该由法度来判,不该由你们来禁声!他们的声音或许会犯错,但剥夺他们犯错的资格,才是最大的错!”
“嗡——”
第二级台阶光芒大作,与第一级连成一片。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曾被贬为哑役的残识,那些环绕在我身边的光点,发出了喜悦的嗡鸣。
它们的力量,正通过脚下的石阶,源源不断地汇入我的体内。
我一步一步,坚定地向上走去。
第三阶,第四阶,第五阶……
每登上一级台阶,镜中那个“我”的声音就会在脑中响起,提出一个更尖锐、更诛心的问题。
“第十阶,问利。你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博取声名,你敢说你心中没有半分得意?”
“我为他们说话,若能让他们被听见,我便得意!这得意,光明正大!”
“第二十三阶,问亲。你如此行事,将你爷爷置于何地?他一生守护道门,你却要亲手砸碎它,此为大不孝!”
“我爷爷守护的,是能让天下人安身立命的道!不是让天下人闭嘴的道!若道已成魔,砸碎它,才是对他最大的孝!”
“第四十九阶,问己。你左臂之血,为谁而流?你一人之躯,真能扛起这因果?你终将粉身碎骨,无人纪念,甚至被你守护之人唾弃,值得吗?”
我脚步一顿,低头看向自己仍在渗血的左臂。
鲜血滴落在光洁的石阶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
我笑了,笑得无比畅快。
“我不需要谁来纪念,更不怕谁来唾弃!”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只问一句——若我不说,我不扛,那这世间,还有谁能替他们发出哪怕一丝声音?”
“只要还有后来人,敢踏着我的血迹,继续往前走,继续说下去,那我今日,就没白死!”
当我登上第七十一级台阶时,浑身上下已被汗水浸透,精神上的疲惫远超肉体。
我抬起头,最后的天语台已近在咫尺。
那面巨大的铜镜,不知何时已停止了翻腾,镜面变得无比清晰。
镜子里,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静静地站着。
他衣冠整洁,神情淡漠,眼神深邃得像一潭古井,身上散发着一种圆融贯通、掌控一切的强大气息。
他就是那个“若我不叛出道门”的平行化身,一个完美的、强大的、却毫无温度的我。
他看着我这个浑身狼狈、鲜血淋漓的“失败品”,脸上没有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我,就像神明在俯瞰一只冲向风车的蝼蚁。
我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玉佩散发出滚烫的温度,阿福的心跳沉重而有力,像是在为我擂鼓助威。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站直身体,准备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就在这时,镜中的那个我,第一次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我,或者说,指向我身后的万丈深渊。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但那句话,却像一道九天惊雷,清晰无比地在我灵魂深处炸响。
“你以为你砸碎的是枷锁?”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怜悯与讥诮的弧度。
“你砸碎的,是唯一的庇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