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像是跨越了生死的盟约,在我胸膛里擂响了战鼓。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被爷爷强行封印在我体内的力量,正随着这片戈壁的风沙一同苏醒。
黄沙再次遮蔽了天日,祁连山的轮廓在昏黄的暮色中如同一头远古巨兽的脊梁。
我们借着沙尘的掩护,沿着一条几乎被遗忘的古道,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莫高窟的崖壁之下。
第23窟的洞口,果然如情报所说,透着一股与这片千年佛地格格不入的森然。
两名身着便服的日军特务,正像两尊毫无生气的石像,一左一右地守在洞口。
他们的耳朵上塞着古怪的金属耳机,一根细长的线缆连接着洞口上方伪装成岩石的监听设备。
在他们脚边,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一些鬼画符般的拼音和波纹草图。
他们在捕捉声音,任何一个靠近此地之人的声音。
他们的目标,正是我,或者说,是“响道真人”这个身份所代表的,那能够言出法随的“真言”声波。
他们妄图复现它,甚至,用它来污染我道门的根基。
韩九娘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如刀,她打了个手势,意思是速战速决,直接抹掉这两个哨兵。
我立刻按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头。
强攻会立刻触发警报,我们不知道这附近还潜藏着多少敌人。
我指了指头顶那轮已经开始西沉、却依旧毒辣的烈日,然后在滚烫的沙地上,用手指迅速画出了一个简陋的油灯轮廓。
韩九娘先是疑惑,但她立刻想起了什么,爷爷留下的那本笔记里,在关于“断音诏”的批注旁,曾用极小的字写过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真言不在纸上,在打更人的梆子里。”
打更人靠什么?
梆子是声,灯笼是光。
声与光,在这里或许有着更深层的联系。
爷爷在暗示,此处藏着某种“火传之秘”。
夜幕终于吞噬了最后一丝霞光。
我们绕到千佛洞的崖壁背面,这里早已荒废,乱石与沙土掩埋了半截僧院的遗迹。
在一处坍塌的僧寮墙角,我们找到了目标——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旧油壶,足有十几只。
这些油壶样式古朴,看起来与寻常僧人所用无异,但在每个油壶的壶底,都刻着一个细小却清晰的天玄道印。
我拿起其中一只,入手沉甸甸的,轻轻一晃,里面竟还存着半壶灯油,散发着一股混杂了桐油与某种异香的独特气味。
爷爷的笔记再次在我脑中浮现:“灯灭则讯断,灯燃则脉通。”
我瞬间明白了。
这些油壶根本不是普通的照明工具,它们是一个个独立的“声核中继站”!
只要按照特定的序列点燃它们,就能像烽火台一样,触发遍布神州的“回声碑”产生联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法阵。
没有丝毫犹豫,我咬破指尖,将一滴滚烫的心头血滴入油壶之中。
血液如朱砂入水,瞬间与灯油相融,那股异香变得更加浓郁,仿佛有了生命。
我将油壶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依次摆开,深吸一口气,以真气为引,点燃了第一盏灯。
“嗡——”
火苗蹿起的一刹那,我怀中的传讯玉佩猛地一震,一道微光在玉佩表面亮起,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地点轮廓,下方浮现出三个小字:长春观。
我心中剧震,那是武汉长春观!
紧接着,第二盏灯被点燃。玉佩上,成都青羊宫的坐标随之亮起。
第三盏,杭州抱朴庵。
第四盏,第五盏,第六盏……
每点燃一盏灯,就有一座遍布全国的着名道观在玉佩上响应。
我仿佛能看到,在那广袤的九州大地上,三十六座沉寂了多年的回声碑,正在从沉睡中被逐一唤醒。
它们是爷爷布下的棋子,是我道门最后的底牌。
当我的指尖触碰到第七盏灯的灯芯时,异变陡生!
第23窟的方向,突然传来两声凄厉的尖叫,是那两个日本特务!
紧接着,一阵诡异的乐声从洞窟内飘荡而出,那乐声空灵而悲悯,不似人间所有,仿佛来自九幽黄泉,要将人的魂魄都勾走。
“断音诏”的残余灵识被激活了!
它感受到了血脉的召唤,启动了最原始的防御机制!
我立刻对韩九娘喝道:“就是现在!”
韩九娘身形如狸猫般蹿出,手中短刃寒光一闪,洞口的铁锁应声而断。
而我则紧随其后,一步踏入那幽深的洞窟。
洞内,壁画上的那些飞天乐伎,竟然真的……真的齐齐转过了头!
她们原本慈悲安详的面容变得肃穆而冰冷,手中的琵琶、箜篌无弦自拨,奏出的正是那首夺人心魄的安魂曲。
那两个日本特务已经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显然心神已被乐声所夺。
我无暇顾及这些,目光死死锁定在洞窟正中央那块不起眼的石碑之下。
根据爷爷的笔记,那里藏着关键。
我俯下身,依循记忆中的法门在碑底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处微小的凸起,用力按下。
“咔哒。”
一声轻响,碑底滑出一个暗格,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我展开地图,只见上面用朱砂绘制了三十六个点,遍布山川河流,正是那三十六座回声碑的精确埋设位置。
而在地图的边缘,一行用血写成的小字,瞬间刺痛了我的双眼。
“若吾孙失声,则以心火代烛,照彻山河。”
落款的日期,是1937年7月6日夜。
那正是卢沟桥事变的前夜,也是爷爷离开道观,签下“断音诏”之前的最后一夜。
原来他从那时起,就为我铺好了所有的路。
就在我心神激荡之际,整座石窟毫无征兆地剧烈晃动起来,头顶的沙石簌簌落下。
墙壁上的壁画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了内层被刻意隐藏的石壁铭文。
四个篆体大字,如烙印般刻在石壁之上:“缄口使名录”。
我的目光顺着名录向下扫去,当看到位列榜首的那个名字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顾昭阳。
是我爷爷的名字!
名字之下,还有一行更小的备注,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自愿饮哑汞,镇守三年,换弟子出山。”
刹那间,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爷爷他……他不仅仅是签下了“断音诏”,他更是以自身为祭品,用剧毒的哑汞废掉了自己的声音,成为了“断音诏”的第一位“缄口使”,只为了封印那部分最核心的真相,也只为了换取我能够不被道统束缚,自由地行走在这人间!
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地跪在冰冷的石碑前,喉咙里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吼。
我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没有声音,只有一次又一次沉闷的撞击。
额头破了,温热的鲜血顺着脸颊滴落,正好溅在那块石碑的碑面上。
奇迹发生了。
我的血,仿佛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接触到碑面的瞬间,竟激起了一圈肉眼可见的金色光晕涟漪。
这光晕迅速扩散,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漾开去。
这是血脉的共鸣,是道统的认主!
金光穿透了山壁,穿透了黄沙,以一种超越空间的方式,与远方的三十六座回声碑产生了连接。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武汉,在成都,在杭州……在神州大地的三十六个角落,那些沉寂了多年的石碑同时发出了剧烈的震颤。
碑面上,原本空白的区域,缓缓浮现出八个崭新的大字:“响道已立,真言永续。”
我怀中的玉佩也在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行信息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检测到昆仑龙脉信号增强——祖庭守望者正在尝试开启‘天枢门’。”
韩九娘将我从地上扶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低声问道:“接下来,你是要回去继承那个沉重得能压死人的道统,还是……继续替那些不能说话的人说话?”
我缓缓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望向洞外那片无垠的星空。
我伸出左手,用右手食指蘸着额头上的鲜血,在自己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字。
然后,我将手掌摊开给韩九娘看。
上面写着:道统本就是别人的说话。
就在这时,远处漆黑的沙丘之上,一盏孤灯,竟无风自燃。
那微弱的火光在夜色中摇曳,却无比坚定,像极了许多年前,爷爷离开道观时,留在他房间窗台上的那一盏。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踏上归途。
只是这一次,风中的声音,不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