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还未停歇,数十道黑影已如鬼魅般从沙丘的背脊后滑出,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仿佛是这片荒漠本身孕育出的复仇之灵。
他们没有穿军装,一身短打扮,眼神却比淬了火的刀锋还要锐利。
为首的汉子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几步跨到韩九娘面前,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密信。
“雁回铺是旧时八百里加急的最后一站,三十年前被‘哑疫’灭口,如今重燃狼烟,意味着‘响铃人’回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死寂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韩九娘接过信,指尖一划,火漆应声而开。
她飞速扫过信纸,脸色愈发凝重。
“明日清晨的快车,已经被日军特务完全控制。车上藏着‘声纹钥匙’,那是打开城内地脉节点的关键。”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信纸上。
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我的世界里,万物皆有其独特的“音”。
我指尖轻触信纸,闭上眼,墨迹干涸后留下的细微裂纹,如同无数张惊恐的嘴,在我指尖下无声地呐喊。
我“默闻”到了,执笔者写下这封信时,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意。
这封信,本身就是一道燃烧着生命的求救信号。
事不宜迟,我们放弃了驿站,连夜绕行铁轨外侧的荒原。
月光惨白,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不知走了多久,韩九娘突然停下脚步,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枪。
前方不远处的沙地里,半截身子探了出来,像一株诡异的人形植物。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身上穿着邮差的制服。
他的死状极为可怖,喉咙处被一片黄澄澄的铜片粗暴地缝合,仿佛要将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永远封死在里面。
而他的眼、耳、口、鼻七窍,则被灌满了凝固的蜡屑,彻底隔绝了他与这个世界的任何交流。
韩九娘蹲下身检查,脸色铁青。
我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悸动。
我上前一步,俯下身,将掌心缓缓贴上那具尸体的胸骨。
刹那间,一股微弱而持续的震动,顺着我的掌心,从地底深处传来。
那不是心跳,也不是尸体的异动,而是一种共鸣。
仿佛在北平城内外的无数个角落,有成百上千具与他死状相同的尸体,在同一时刻,发出着这种被强行压制到极致的低频共振。
那是一曲由无数亡魂组成的,无法哭嚎出声的悲歌。
我胸前的玉佩微微发烫,一行冰冷的文字在黑暗中浮现:“检测到群体性灵魂禁锢现象,来源:北平方向,频率匹配‘归墟井’脉动。”
我瞬间明白了。
这些可怜的邮差,这些本应传递世间真言的人,死后竟被炼成了“静音尸偶”。
他们组成的活体阵眼,像一台台贪婪的机器,疯狂地吸收着北平城内百姓们最朴素的言语、最真实的情感,再将这些力量反向输送,去喂养那个盘踞在暗处的“伪神”。
若不切断这覆盖全城的共振网络,就算我们找到祭坛将其捣毁,这股庞大的怨念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重生,永无宁日。
我们加快了脚步,空气中的压抑感越来越强。
接近城郊时,三个身影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并排站着,眼神呆滞,如同提线的木偶,口中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今日天气晴朗,无须恐慌。今日天气晴朗,无须恐慌。”
这就是敌人的第一道哨卡,“言傀哨卡”。
韩九娘眼中杀机一闪,刚要拔枪,我立刻抬手按住了她。
对付这些被阴阳师用“伪言虫卵”操控了心智的可怜人,强攻只会打草惊蛇。
我从行囊中取出那面通灵鼓,却并未举起敲击,而是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我将鼓面倒扣于地,双手紧紧按在鼓面上,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地下,以“默闻”之法,感应着脚下土地中水流的走向、脉动。
片刻之后,我猛地睁开眼,指向不远处一处早已干涸的枯井,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给韩九娘:“水下有旧排水渠,入口被尸偶血浸染过。”
那里,正是这些傀儡意识传输网络中的绝对盲区。
因为在敌人的认知里,死人,是永远不会走活路的。
潜入下水道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阴冷潮湿的黑暗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腐烂混合的恶臭。
就在我以为要在这迷宫般的地下永远摸索下去时,我在一块湿滑的墙壁上,摸到了一组熟悉的刻痕。
一个圆圈,内里是均匀分布的三个点。
是爷爷的“天玄隐记”!
我心头一震,这套暗号他只教过我。
耳闭、心开、剑出。
这是他对我这个天生失聪的孙儿最大的期许。
顺着标记,我们七拐八绕,最终竟抵达了一座废弃的清代乐坊地窖。
这里曾是皇家校准音律的秘所,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百年前的宫廷奢靡气息。
地窖中心,十二根粗大的石管深深埋入地下,表面刻着繁复的符文。
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古代用于“律管定音”的共鸣石管,它最神奇的功效,便是能隔绝外界一切声波的干扰,创造出一个绝对纯净的“音场”。
我从怀中取出小桃留下的那枚鼓槌碎片,指尖抚过上面早已干涸的血迹,心中一阵刺痛。
我走到石管前,用碎片轻轻敲击其中一根。
咚。
没有声音发出,但在我的“默闻”世界里,却仿佛听到了石管内部积压了百年的宫商角徵羽。
这些音律,本是用来调和龙脉,祈求国泰民安的祥瑞之音,如今,却被敌人篡改为镇压无数亡魂、使其永世不得超生的催眠曲。
我咬破指尖,以心头血,在那枚小小的鼓槌碎片上,重新描绘了一遍安魂符。
血珠渗入木纹,符文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红光。
我深吸一口气,将这枚承载着我所有决心的碎片,稳稳地插入主律管中心的孔洞。
“逆音归流!”
我在心中怒吼。
我不是要发出声音,恰恰相反,我要将积压在这十二根律管中,那长达百年的悲鸣、怨恨、不甘,尽数抽离,再通过这庞大的地下网络,反向注入那三十六处“静音尸偶”组成的阵眼之中!
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然后撕裂。
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我“看”到了,我“感受”到了!
一场无声的风暴以地窖为中心,猛然席卷了整座北平城!
城东的茶馆、城西的米铺、城南的码头、城北的胡同……三十六处或明或暗的阵眼,那些眼神空洞的尸偶,在同一瞬间,猛地抬起了头。
它们凝固的眼球中,迸发出无尽的怨毒与痛苦,它们被铜片缝合的嘴,被蜡屑堵死的喉咙,齐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们……记得!”
血泪从它们的七窍中喷涌而出,喉间的铜片应声崩飞!
混乱之中,我胸前的玉佩光芒大盛,一副完整的密道图在界面上自动生成,终点直指皇宫西侧的一处角门。
那是爷爷当年在宫中执行秘密任务时,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条逃生之路。
韩九娘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我,看着我惨白如纸的脸,低声问:“代价是什么?”
我抬起手,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又缓缓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聋未愈,心已裂。
而就在此刻,遥远的紫禁城上空,一朵浓重的乌云正悄然聚集,慢慢幻化成一张巨大无朋的嘴,正对着我们,无声地张开。
前方的路,已经由玉佩指明。
那条路线没有通向皇宫里任何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而是笔直地,指向地底更深处。
一个被世人遗忘,被时间掩埋的所在。
一个只会吞噬,从不吐露秘密的,最黑暗、最寂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