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点赤红没入海面的瞬间,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股无形的哀恸与决绝,顺着地脉,狠狠撞进我的心口。
我胸前的护身玉佩骤然滚烫,一幕幻象在眼前炸开——那道由青丝燃尽的符箓,在沉沦的漆黑深海中,并未消散,反而逆着水压舒展开来。
它不再是符,而是一面残破得只剩边角的戏幡,依稀可见褪色的流苏在幽暗中无声飘荡。
幡面上,两个古朴的篆字血一样鲜红:天韵。
是她。是那个在战火中飘摇,却始终将这面旗帜护在怀里的小丫头。
幡旗只在幻象中轻轻一振,一声几不可闻的弦响,仿佛穿越了时空。
万里之外,灯火摇曳的上海老城区,那些曾为了一口吃食,在街头巷尾驻足听过她一曲《定军山》的黄包车夫,那些曾在茶楼里为她一声《锁麟囊》的清亮唱腔拍案叫好的老茶客,乃至于那些只是路过,被她稚嫩歌声吸引过一瞬的贩夫走卒,在这一刻,所有人,心头齐齐一颤。
他们的耳畔,突兀地响起半句苍凉而坚毅的童声:“娘说儿是顶天立地的汉……”
这声音短促如幻听,却又清晰如针。
对于凡人,它只是一闪而逝的错愕。
可对于那盘踞在断龙钉阵核心的“天照之魂”,这半句戏文,便是穿透神魂的利刃!
祭坛深处,那团原本稳固如山、普照四方的护体金光,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发出刺耳的碎裂声,无数道裂痕在其表面疯狂蔓延!
成了!
我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立于被海浪拍打的礁石之上,将全副心神沉入地脉。
果然,在龙魂被镇压的最深处,一丝微弱的回应,如风中残烛,终于亮起。
那不是语言,不是意念,而是一段我再熟悉不过的旋律节拍。
咚,咚咚,咚,咚,咚咚……正是小桃被我救下后,每日清晨醒来,坐在门槛上,用小小的手指在地上一遍遍划出的北斗七星节奏。
她说,这是姐姐教的,记住这个,就不会迷路。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孩子气的游戏。
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她并非在划地,而是在用最纯粹的赤子之心,与这片土地的脉搏对话。
她的“意”与“音”,早已日复一日地,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华夏地脉深处。
此刻,她以焚发为烈,以殉愿为诚,将自己最后的生命烙印,化作一道与龙魂相通的“魂契”,唤醒了那沉睡的龙心!
再无半分迟疑。
我从怀中摸出王掌柜以心头血炼成的小瓷瓶,倒出那枚腥红中带着点点金芒的“破神散”,毫不犹豫地含于舌下。
一股辛辣霸道的暖流瞬间炸开,直冲天灵。
我脚下猛地一错,身形如幻影般踏出七星步,手中紧握的“承志”剑发出一声渴望饮血的低鸣。
借着一道扑面而来的巨浪,我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跃入那片因符箓坠入而愈发狂暴的惊涛骇浪,朝着主桩所在的深渊,悍然冲去!
越是下潜,海水越是冰冷刺骨,四周的阴气几乎凝成实质。
就在我即将接近海底那座庞大祭坛的轮廓时,异变陡生!
周围的黑暗中,无数张残破的幡布碎片凭空出现,化作万千面目狰狞的怨灵,发出无声的嘶吼,朝我蜂拥而来。
是那百鬼幡的残骸!
寻常的符火阳雷,根本伤不了这些被邪法祭炼过的怨魂。
危急关头,爷爷笔记中的一行字迹闪过脑海:“邪神畏真名,伪神惧旧音。”
旧音……
我猛地闭上双眼,不再理会那些扑面而来的利爪与怨毒,将元婴之力催动到极致,强行回溯与小桃相处的每一帧记忆。
从她初次登上钟楼,对着满城烽火唱响《定风行》的倔强;到水闸边,为我包扎伤口时低声哼唱《打渔杀家》的温柔;再到最后陷入昏迷,于梦中呢喃着姐姐乳名的脆弱……那些声音,或高亢,或婉转,或破碎,此刻尽数被我从记忆长河中提炼而出,化作一股纯粹的音流,尽数注入“承志”剑的剑身。
剑身嗡嗡作响,散发出柔和的微光。
我再度睁眼,目光穿透重重鬼影,望向它们身后那座若隐若现的祭坛,轻声说道:“这一剑,替你唱完。”
话音落,剑锋挥出。
没有剑气纵横,没有雷火交加,只有一道道无形的音波荡漾开来。
那些疯狂扑来的怨灵,在接触到音波的刹那,竟纷纷停滞在水中。
它们狰狞的面容开始扭曲,眼中的怨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茫然与解脱。
几个孩童模样的魂魄,甚至朝着我的方向,遥遥跪下,叩首一拜,随后便如青烟般,彻底消散在冰冷的海水里。
障碍扫清,祭坛的全貌终于呈现在眼前。
它如同一座海底山峦,中央是一尊巨大的青铜鼎炉,“天照之魂”便盘踞其上。
那是一道披着金色冕服的女子虚影,身形高大,双目紧闭,威严而又诡异。
无数道由龙血与童魂凝成的猩红丝线,如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周身,另一端则连接着那九根贯穿地脉的断龙钉。
就是现在!
我正欲将舌下的“破神散”吐出,以剑气掷向那女子虚影,她却毫无征兆地猛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不含任何感情的、纯粹的金色眼眸,冰冷地注视着我。
“你毁不了神,”一个宏大而冷漠的声音在我识海中响起,“你们早已忘了如何敬神!”
话音未落,九根断龙钉齐齐发出刺耳的轰鸣,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开始汇聚,目标直指最后一根尚未被彻底污染的活脉之桩——卧佛寺地底,第三守脉人的命源!
它竟要狗急跳墙,引爆龙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微弱的电波穿透重重阻碍,是阿福的声音,通过早已残破的导音阵传来:“先生!北平来电!赵铁匠的铜像裂了条缝,有人往里塞了把铁锤!”
是守匠后裔!他们觉醒了!
我心头狂喜,立刻催动玉佩,将在北平城中感应到的、所有属于小桃留下的地脉印记,于瞬间全部唤醒!
那些印记如同被点燃的星火,与卧佛寺下的龙脉形成了一道短暂的共振,硬生生将那即将爆发的桩体,暂缓了那么一瞬!
就是这一瞬!
我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承志”剑刃之上,将那枚“破神散”紧紧裹入血雾之中,纵身跃上祭坛。
可就在我即将奋力掷出这搏命一击的刹那,头顶的海面,突然卷起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漩涡!
一艘涂着日章旗的驱逐舰,庞然的黑影笼罩了整片海域,一枚巨大的、刻满了封印符文的雷弹,正对准海底的我,呼啸而来!
封印雷弹!
一旦被它击中,别说毁掉天照之魂,整座祭坛都会被炸沉,坠入更深的地壳裂缝,永无翻身之日!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决断。
掷出的剑势猛然收回,回身将“承志”剑深深插入祭坛的岩石之中,以剑身为轴,将体内最后残存的愿力,布下一道“逆音障”。
我没有选择抵挡,而是将小桃那焚发殉愿的无声呐喊,那半句泣血的戏文,反向推送了出去!
那一声无声的呐喊,顺着水波,逆着雷弹的轨迹,竟诡异地顺着电波,钻入了日军舰桥的广播系统。
下一瞬,驱逐舰上,所有日军官兵,无论军衔高低,全都痛苦地捂住耳朵,跪倒在地。
他们的耳边,他们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女孩沙哑却无比坚定的哼唱:
“精忠报国……刻的是骨头……”
而我的身影,在那雷弹即将触及祭坛的瞬间,已然消失在因剧烈能量波动而翻涌不休的黑雾之中。
在那黑雾的核心,在那伪神座下最幽暗的深处,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