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行囊很简单,几件换洗衣物,一袋干粮,还有爷爷留下的那只褪了色的老旧罗盘。
我将包裹里剩余的十几张符箓仔细摊开,分给围在身边的阿福、三儿和村里几个胆大的后生。
这些都是些基础的“净心符”和“安宅符”,对付不了厉害的邪祟,但足以应对盐鬼死后残存的稀薄怨气。
我沉声嘱咐:“我不在的这些时日,村子里的怨气会渐渐消散,但难保不会有人心神不宁,夜里瞧见些不干净的东西。若有幻觉发作,就在他家门楣上悬挂一张‘净心符’,用火点燃一角,让青烟熏过门框,可保一夜安稳。”
三儿他们郑重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
唯有阿福,捧着那几张薄薄的黄纸,一双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死死盯着符纸,仿佛想透过它看到自己那惨死的妹妹。
突然,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石板上。
“道长!”他声音嘶哑,带着泣音,“带我一起去上海吧!求您了!我……我能挑行李,能生火做饭,还能跑腿打听消息!我什么都能干!我不想再待在村里了,我不想再像个傻子一样,眼睁睁看着妹妹被人害了才醒过来!”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血。
我看着他,想起了他妹妹临死前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这趟上海之行,危机四伏,带上他一个凡人,无异于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潭。
可我若拒绝,这根刺,怕是要在他心里扎一辈子。
沉默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蔓延。
最终,我俯身将他扶起,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那你记住——进了城,别喊我道长,叫我先生。”
阿福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的光亮,用力点头,泪水混着灰尘淌下两道清晰的印记。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整个村子的人,无论老少,都自发地聚在渡口为我们送行。
晨间的薄雾笼罩着海河,也笼罩着一张张质朴而担忧的脸。
王掌柜挤出人群,双手捧着一个半尺高的黑陶罐,罐口用红布和麻绳封得严严实实。
“顾道长,”他气喘吁吁地将陶罐递给我,“这是按您留下的方子,大伙儿凑齐了药材,连夜熬制的‘记苦丹’母药。您放心,我们都记着您的嘱咐,每七天服一次,绝不敢忘。这些药材,够全村人用上三个月了。”
我接过陶罐,入手温热,沉甸甸的,像是捧着全村人的性命。
我点了点头,将它郑重地交给三儿保管。
一旁的老艄公,那个曾被盐鬼迷了心窍的老人,此刻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道长……海河的水是清了,可……可外头的河呢?我听人说,城里的鬼,比咱们这水里的,要厉害得多,也坏得多……”
他的声音带着风烛残年的沙哑,却字字戳心。
我拍了拍他干瘦的肩膀,从怀中摸出最后一张、也是威力最大的一张“五雷轰顶符”,悄悄塞进他贴身的衣兜里,低声道:“老人家,这是我能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了。真到了村子生死存亡的时候,把它撕了。只要我还活着,无论多远,都能感应到。”
老艄公的身子一震,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胸口,随即老泪纵横,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
小船离岸,村庄在晨雾中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剪影。
阿福坐在船头,回头望着,直到再也看不见一丝人影,才默默转过身,擦了擦眼睛。
去往上海的路途遥远,我们晓行夜宿。
第三天午后,正当我们要穿过一片密林,走在前面的阿福突然脸色一白,猛地将我拽到一棵大树后,压低声音道:“先生,你看!”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方不远处有座石桥,桥边草丛里,赫然躺着一个人,一身黑衣被血浸透,已经变成了暗沉的紫黑色。
我心中一凛,快步上前。
走近了才看清,这人正是前些天在祭祀仪式上,那个站在楚寒舟身边的黑衣祭司!
他已经断了气,双目圆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和不甘。
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他的尸体。
他身上有多处伤口,但致命伤却在脖颈——一道极深的勒痕,从皮肉一直陷进骨头里,显然不是在打斗中造成的。
这是处决,是灭口。
我目光一凝,落在了他的右手上。
他至死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五指弯曲,像是攥着什么东西。
我费了些力气才掰开他僵硬的手指,一枚冰冷的金属物掉落出来。
那是一块残缺的铜牌,只有一半,上面用篆文刻着几个字:“十六号码头·丙字舱”。
楚寒舟的心腹,竟然死在了这里,还是被自己人清理掉的。
我捏着那半块铜牌,心中寒意更甚。
这说明上海那边已经收到了消息,他们开始不计代价地清理所有可能暴露的痕迹和人证。
那十六号码头,恐怕已经成了一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陷阱。
当晚,风雨欲来,我们在山间寻到一间破败的荒庙落脚。
阿福累坏了,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裹紧衣服蜷缩着睡了过去。
我则盘腿坐在神像前,从行囊里取出爷爷留下的罗盘。
我将那半块铜牌置于罗盘中央,指尖渡入一丝微弱的灵力,试图推演此行的吉凶。
然而,罗盘的指针就像疯了一样,开始疯狂地旋转,时而指向大吉,时而指向大凶,最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剧烈颤抖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天机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彻底搅乱了。
我收起罗盘,转而将心神沉入胸口的玉佩。
自从上次在海河底吸收了盐鬼的怨气核心后,它就陷入了沉睡,无论我如何催动,都毫无反应。
我只能一遍遍地默运功法,试图用自身微薄的灵力去唤醒它。
夜越来越深,庙外风声鹤唳。
就在我心神最为宁静,即将进入入定状态的一瞬间,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咻!咻!咻!”
三道乌光撕裂夜幕,以品字形钉入门框,入木三分,尾部还在“嗡嗡”作响。
我定睛一看,竟是三支淬了剧毒的盐镖!
还未等我做出反应,一团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已经鬼魅般地扑入庙中,没有丝毫声息,五指成爪,直取我的面门!
来得好快!
我脚下发力,身体向后急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
那黑影一击不中,立刻停在原地,一双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我,嘶哑地开口:“就是你!我师弟的气息,在你身上!”
我心头巨震。
师弟?
难道是白天那个被灭口的黑衣祭司?
眼前这人,气息阴冷诡谲,双目已瞎,却能精准地感知到我体内灵气的流动。
是“盲魇师”!
一种专修感知、刺杀的古老邪术师!
“你夺了盐魂的归处,就得拿命来填!”他咆哮着,再次扑了上来,速度比之前更快!
我心中警铃大作,胸前的玉佩依旧冰冷如石,毫无预警。
它还在休眠,根本无法识别这种不带鬼气、纯粹依靠感知和邪术的攻击!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我没有时间再犹豫,右手猛地探入怀中,撕下了贴身存放的最后一张护身符。
这是爷爷留给我唯一的保命之物,他说过,此符能替我挡下一次致命的攻击。
符纸离身的瞬间,一捧幽蓝的青焰轰然燃起!
然而,我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将它拍在自己身上用来护身。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我反手将燃烧的符纸狠狠拍向地面!
“镜心阵,起!”
青焰触地的刹那,并未熄灭,反而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由火焰构成的光圈。
荒庙内的一切,包括那盲魇师模糊的身影,都被这圈青焰清晰地倒映在地面上。
他的真身或许能融入黑暗,但他的灵气倒影,却在阵法中无所遁形!
就是现在!
我锁定了倒影的位置,脚下猛地发力,不退反进,抢步上前。
手中的罗盘被我当做盾牌,狠狠撞开他探来的利爪。
借着撞击的力道,我身体一旋,反手将那半块锋利的铜牌,用尽全力,刺入他探出的掌心!
“噗嗤!”
“啊——!”盲魇师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我趁他剧痛分神,厉声喝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盐魂不会再替你们杀人,但我顾长羽,会!”
那人捂着鲜血淋漓的手掌,怨毒地“看”了我一眼,踉跄着退入黑暗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庙内的青焰也在此刻燃尽了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我全身脱力,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怀中,那块一直冰冷沉寂的玉佩,终于,缓缓升起了一丝微弱的温度。
就像一颗被冻僵了许久的心,终于被滚烫的热血,捂热了。
最后一丝护身符已经用尽,前路再无依仗,只剩杀机。
可我的心中,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那盲魇师的出现,反而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我走的路,是对的。
夜色开始褪去,东方天际泛起一抹鱼肚白。
我撑着地站起身,将罗盘收回怀中,背起了那个简单的行囊。
体内的灵力几乎耗尽,每一步都沉重如山,但我的眼神却无比坚定。
阿福被惊醒,正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我朝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走,去上海。”
这一夜,是结束,也是真正的开始。从此,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