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边车内坐着的,正是肩负着“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崇高使命的郭图,郭公则。此刻的他,全无在袁绍面前献策时的从容,眉头紧锁,手里捏着一方丝帕,时不时擦拭一下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这趟差事,可不好弄呀……
一想到袁术那眼高于顶、刻薄寡恩的性子,以及对他家主公袁绍那毫不掩饰的鄙夷,郭图就感觉自己的脑仁儿隐隐作痛。这简直是把脸凑过去让人扇,还得陪着笑问对方手疼不疼,如果不疼再打我另外一边。
“唉,主公啊主公,您这可是给图出了个天大的难题啊……”郭图喃喃自语,已经开始在心里打腹稿,琢磨着怎么才能把“咱俩联手吧不然都得完蛋”这件事实,包装成“兄友弟恭共襄盛举”的佳话,还得让袁术觉得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终于,马车在气势恢宏的将军府前停下。通报之后,郭图被引着穿过层层叠叠、极尽奢华的亭台楼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和酒肉之气,偶尔还能听到丝竹管弦和女子的娇笑声。郭图心中暗叹:这袁公路,真是把“及时行乐”四个字刻在了脑门上,丝毫不见乱世诸侯应有的紧迫感。
来到正厅,只见袁术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身穿锦袍,腰缠玉带,手里把玩着一件玉如意,左右皆有美婢伺候。他眼皮微抬,瞥了一眼躬身行礼的郭图,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哟,这不是我那位‘好兄长’麾下的郭公则吗?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穷乡僻壤来了?莫非是本初兄在河北混不下去了,想来找我这个弟弟打打秋风?”
开场就是老阴阳师了。郭图嘴角抽搐了一下,强行挤出一丝谦卑的笑容,深深一揖:“后将军说笑了。冀州物阜民丰,我主一切安好。图此次前来,是奉我主之命,特来与后将军商议关乎袁氏一门生死存亡、乃至天下格局的大事!”
“哦?生死存亡?”袁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示意婢女喂了颗葡萄,漫不经心地道,“说来听听。莫非是北边的公孙瓒又打过来了?还是黑山贼闹得更凶了?哎呀,本初兄也真是不容易,四世三公的名头,镇不住那些泥腿子吗?”
郭图心中暗骂,脸上却愈发恭敬:“后将军明鉴,公孙瓒、黑山贼皆疥癣之疾,不足挂齿。真正的滔天巨祸,来自西边!来自长安那个小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极力渲染朝廷如今的强势:“将军有所不知!那小皇帝刘协,年纪虽幼,手段却狠辣异常!……如今更是派朱儁那老杀星坐镇兖州,将百万黄巾余孽尽数收编!去其老弱,可得精壮三十万!皆已打散安置,转为屯田兵,加之原本的西凉铁骑、并州狼骑、羽林新军……林林总总,朝廷如今可直接调动的战兵,恐已不下五十万之众!若再算上可随时征发辅兵、民夫,百万大军亦非虚言!”
为了增强说服力,郭图更是添油加醋:“更有甚者,那小皇帝不知从何处得来秘法,打造的曲辕犁效率惊人,假以时日,关中、河南必将粮草堆积如山!还有马蹄铁、新式铠甲……其势已成猛虎,磨牙吮血,下一步,必然东出函谷,扫平不臣!试问天下诸侯,谁可独力抗衡?届时,唇亡齿寒,我主若败,将军这南阳富庶之地,岂能独善其身?”
他最后抛出核心提议,语气恳切至极:“我主与将军,虽偶有龃龉,然终究是同根而生的袁氏血脉!血浓于水啊!当此危难之际,唯有摒弃前嫌,兄弟联手,一北一南,互为犄角,方可与朝廷抗衡,为我袁氏保留一线生机!待将来击退朝廷,这天下归属,再各凭本事,终究是肉烂在锅里,总好过被那刘家小儿一锅端了去!”
一番话说完,郭图感觉自己的口水都快干了,紧张地看着袁术的反应。
果然,袁术起初是一脸不屑,尤其是听到袁绍“不容易”时,嘴角的讥讽几乎要溢出来。但随着郭图描述朝廷实力越发具体,尤其是“收编黄巾三十万青壮”、“战兵五十万”、“粮草堆积如山”这些关键词砸过来,袁术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渐渐凝固了。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推开身边的婢女,眼神中透出惊疑不定:“五十万战兵?郭图,你莫不是在危言耸听,替本初虚张声势?”
“图岂敢欺瞒将军!”郭图指天画地,“此乃兖州、司隶多方探报汇总,千真万确!朱儁在兖州筑京观立威,就是因为降卒太多,杀不过来,又恐其生变,故而采用雷霆手段震慑!将军若不信,可自派细作往兖州、河南尹一探便知!”
袁术不说话了眉头紧锁,眼神闪烁不定。
大厅里一时寂静无声,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郭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良久,袁术忽然发出一阵意味不明的笑声,打破了沉默:“呵呵……哈哈哈!好个刘协小儿!好大的手笔!怪不得本初那家伙肯拉下脸来求我……”
他站起身,踱了几步,猛地转身,盯着郭图:“联手?可以!但有个条件——联盟必须以我袁公路为主!本初兄嘛,做个副手,听从号令即可。毕竟,我乃袁氏嫡子,名正言顺!将来若真能成事,这天下,自然也该由我来坐!”
郭图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果然来了!他就知道袁术会来这一出!这让他如何回去跟主公交代?但眼下形势比人强,若不答应,联盟之事立刻泡汤。
他只好硬着头皮,试图挽回一点:“后将军,主从之事……是否可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共抗朝廷……”
“没得商量!”袁术大手一挥,极其霸道,“要么以我为主,联盟可成;要么,就让他本初自己去面对朝廷的五十万大军吧!我倒要看看,他那四世三公的名头,能不能挡得住刘协小儿的刀锋!”
郭图看着袁术那副“爱干干不干滚”的嘴脸,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是徒劳。心中哀叹一声,只得躬身道:“既然后将军心意已决……图,会将此意带回,禀明我主定夺。”
“嗯,去吧。”袁术满意地点点头,重新躺回软榻,挥了挥手,仿佛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告诉本初兄,机会只有一次,让他好好想想。我袁公路,等着他的好消息。”
郭图怀着无比憋屈和沉重的心情,退出了这座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府邸。
而厅内的袁术,在郭图走后,脸上的得意之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朝廷势大,五十万大军……这些消息像巨石一样压在他心头,袁绍废帝新立天下皆知,必然会与他结盟,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既然迟早要对上朝廷大军,这‘反贼’的名声是背定了!那还不如……一步到位!”
他猛地转身,对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谋士杨弘、大将张勋等人兴奋地说道:“诸位!听到了吗?汉室已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袁公路,四世三公,袁氏嫡脉,代汉者当涂高也,‘涂’即‘路’,正应在吾身!此时不正位更待何时?难道要等本初那庶子与我一争?”
杨弘等人闻言,先是一惊,随即看到袁术那狂热而坚定的眼神,深知这位主公的脾气,此刻劝谏无异于自寻死路。更何况,袁绍与主公联盟,坐拥豫州(袁术已占领一半)、冀州、青州(袁绍正在攻打)、扬州(部分),而天子仅仅有司隶和兖州,更何况黄巾军什么水平大家都知道,三十万大军,不过是比流民略强一点罢了,数万军队便可破之。
而且他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早已与袁术绑定,若袁术真能登基,他们便是从龙功臣!
于是,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纷纷跪倒在地,高声附和:
“主公英明!汉室气数已尽,正是主公顺天应人,继承大统之时!”
“代汉者当涂高,此谶语天下皆知,正应在主公身上!”
“臣等恭请主公早登大宝,正位天子,号令天下,共讨不臣!”
听着手下人的山呼,袁术只觉得飘飘然如上云端,之前那点对朝廷军力的担忧,此刻全被“天命所归”的巨大兴奋感所取代。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身穿龙袍,接受文武百官朝拜的景象。
“好!好!好!”袁术连说三个好字,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