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崔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面孔。围坐于此的,皆是关中乃至天下有数的世家门阀在朝中的代表人物:弘农杨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京兆杜氏……平日里在朝堂上或许还讲究个风度仪态,此刻在这密室内,却只剩下了焦躁与戾气。
“诸位,今日皇庄之事,都亲眼所见了吧?”崔琰的族叔,官居侍中的崔烈,声音干涩地打破了沉默。他今日也去了皇庄,原本是抱着看个热闹的心态,想瞧瞧小皇帝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却没想到看到的是足以动摇他们根基的东西。
“哼,不过是些奇技淫巧!”一名杜氏官员故作不屑,“那马镫马蹄铁,于骑兵或有助益,然则与我等何干?难道还能骑到我们头上来不成?”在他看来,军队的强大与否,终究要靠钱粮,而钱粮,最终不还是要依靠他们这些掌握着土地和人口的世家?
“愚蠢!”另一位王家的老者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作响,“马蹄铁可以不在乎,但那曲辕犁!那曲辕犁才是真正要命的东西!你们还没看明白吗?”
“一人一牛啊……”一个声音喃喃道,“效率倍增,还省了两人一畜!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那些泥腿子佃户,他们自家就能轻易开垦那些以往因为人力畜力不足而放弃的边角荒地!”
“这意味着粮食的产出可能会增加,佃户对我们土地的依赖会大大降低!”崔烈接口道,语气急促,“他们不再需要仰仗我等鼻息,不再需要忍受高昂的地租!届时,我们手里的万千良田,谁来耕种?地租还如何收得上去?粮食价格必然下跌,我等家业根基何在?!”
这才是真正戳中了这些世家大族最敏感的神经!他们垄断知识,垄断官位,但最根本的,是垄断土地和依附于土地的人口!这才是他们千年来屹立不倒的根基!如今,皇帝弄出的这个小小曲辕犁,竟有瓦解他们根基的威胁!
“绝不能让此物推广开来!”太原王氏的代表王盖(王允侄子)斩钉截铁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此物一旦泛滥,便是礼崩乐坏之始!农户不再安于本分,不思佃种,只想自垦,长此以往,谁还尊崇士人?谁还遵从教化?国将不国!”
“王兄所言极是!”众人纷纷附和。
“必须阻止!立刻阻止!”
“如何阻止?陛下显然对此物极为看重,今日皇庄演示,意图已是昭然若揭!”
“明着反对陛下,恐有不妥。需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陛下年幼,易受奸佞蛊惑。此事由谁主持?可是那贾诩?”
“正是此獠!”王盖恨声道,“还有那什么农械监、兵械监,授予匠人官职,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牝鸡司晨!(注:牝鸡司晨,原意指母鸡打鸣报晓,旧时比喻妇女窃权乱政,此处被世家用来嘲讽皇帝重用工匠、颠倒尊卑,乱了秩序和根本。)”
“对!就从这里入手!”另一人眼前一亮,“就说贾诩不务正业,蛊惑圣心,重‘术’而轻‘道’,此乃动摇国本!还有那曲辕犁,犁头如此尖锐,深耕破土,岂不伤了地力?坏了风水?此乃竭泽而渔,非长久之计!我等要为民请命!”
“光抨击贾诩和匠人还不够。”崔烈缓缓摇头,眼中闪烁着更深的算计,“若……若陛下执意要推广呢?”
密室瞬间一静。
片刻后,:“若陛下执意……那我等便‘主动请缨’,由我等各家出资,统一向那农械监购置所有曲辕犁!然后,再‘分发’或‘租借’给佃户使用。如此一来,利器仍掌握在我等手中,佃户欲用此犁,地租嘛……自然需酌情增加一些,以弥补我等购置之耗。若有农户胆敢私下购买使用……呵呵,要么涨租,要么,就让那犁头……莫名其妙地断掉,也不是什么难事。”
“妙啊!”王盖抚掌,“如此,既能全了陛下颜面,又能将此事控于掌中!甚至可能借此控制更多农户!”
“同时,”崔烈补充道,“朝中我等门生故旧,需联名上书,弹劾贾诩及农械监一众官员‘与民争利’、‘不恤民生’、‘妄兴工巧,耗损国帑’!声势要大,要造成百官共识,逼陛下让步!”
一场针对曲辕犁,实则是针对皇权扩张、维护自身千年利益的围剿计划,在这密室里迅速成型。烛火噼啪一声爆响,映照着众人脸上志在必得的冷笑。
与此同时,未央宫一角,贾诩的值房内。
一名穿着普通家仆衣衫的绣衣使正低声禀报:“……大人,崔府、王府、杜府等几家核心人物今夜秘密聚集,具体商议内容无法探知,守卫极其森严,无法靠近。”
贾诩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端起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他的右眼皮毫无征兆地跳了几下,一股莫名的心悸感萦绕不去。
“知道了,继续监视,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贾诩的声音依旧平稳。
“是。”绣衣使悄然退下。
贾诩独自坐在灯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世家们今夜秘密聚会,绝不可能是在吟诗作对。
“山雨欲来啊……”贾诩轻轻叹了口气,那眼皮跳得更厉害了。他总觉得,这次的事情,跟自己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