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竺刚刚结束对一位尚书郎的拜访,回到驿馆,正准备歇息片刻,理清这几日看似热络实则并未触及核心的交际脉络,宫中宣召的使者便已抵达门外。
“陛下口谕,宣糜竺先生,即刻入宫觐见。”
“宣”而非“召”,一字之差,礼遇顿显。糜竺心中微微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整理衣冠,随着使者快步而出。他面上保持着惯有的谦和微笑,心中却是念头飞转:天子突然相召,所为何事?亦或是……他这几日的活动,已引起了陛下的注意?
一路无话,穿过重重宫禁,气氛肃穆而压抑。直至来到一处偏殿外,引路宦官悄然退下。
典韦目光如电,扫了糜竺一眼,并未多言,只是侧身推开殿门,示意他进去。
糜竺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迈步踏入殿内。殿中炭火温暖,却只坐着那位年仅十一岁的少年天子,案几上堆着一些奏疏,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他正要依礼参拜,却见刘协摆了摆手,对紧随而入的典韦沉声道:“典将军,守在外面。殿门关闭,百步之内,朕不想看到任何活物靠近。你,于殿内侍立。”
“诺!”典韦声如闷雷,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糜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般阵仗……屏退左右,这绝非常规的奏对!究竟是何等机密重要之事,需要如此慎之又慎?他忽然觉得手心有些微微冒汗,原本准备好的谦辞礼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再次深深躬身:“草民糜竺,叩见陛下。”姿态放得极低。
“不必多礼。”刘协的声音清亮,他没有任何寒暄铺垫,目光直视糜竺,开门见山,“朕听闻,徐州糜氏,货殖巨亿,僮客万人,富甲天下。然,先生可曾想过,使糜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轰!
糜竺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猛地抬头,看向御阶上那个目光灼灼的少年!
天子说话如此直接,更进一步?糜竺何等聪明之人,他太清楚糜家如今的处境了!富可敌国不假,但终究是“豪强”,是“浊流”,若再进一步,便是跻身权利中心,天子是要将糜家跟皇权绑定么?
“陛……陛下……糜家蒙先祖余荫,确有些许资财。然……竺才疏学浅,于国于民未有尺寸之功,岂敢妄求……”
刘协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巨大的压力:“功勋是人立出来的,地位是朕赐下去的。朕只问想,还是不想?”
糜竺深吸一口气,从商多年的他何等聪明,知道此刻任何虚伪的谦逊都是愚蠢的,他糜家做了多少年的努力都无法跻身世家,而世家们根本看不起他们,一点机会不给,如今这是唯一的机会,他迎着天子的目光,斩钉截铁地回应:“回陛下!若有机会光耀门楣,使家族不负陛下所望,竺……万死不辞!”他没有直接说“想”,但意思已然明了。
刘协微微颔首,话锋却忽然一转:“朕还听闻,先生有一小妹,聪慧伶俐,年方豆蔻?”
糜竺又是一怔,心跳得更快了。陛下怎么突然问起小妹?他不敢隐瞒,连忙答道:“回陛下,确有一小妹,名贞(名字年龄没有明确记载),虚岁十三。”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难道陛下……?
刘协下一句话便印证了他的猜想:“朕之宫中,蔡邕之女蔡琰,才学冠绝当世,朕甚为倚重。朕意,可让令妹入宫,随蔡大家学习诗书礼仪、音律算学。宫中藏书浩瀚,非外界可比,于令妹前程,大有裨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这简直是天降之喜!
糜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躬身道:“陛下天恩!小妹能得蒙陛下垂青,入宫随蔡大家学习,此乃我糜氏满门之荣光!竺代小妹,叩谢陛下隆恩!”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
这不仅仅是学习那么简单!蔡琰当世大儒蔡邕之女,本身才名广播,更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小妹若能得其教导,朝夕相处于宫闱之中……这其中蕴含的潜台词,糜竺岂能不懂?即便最终与天子无缘,这份“天子门生”(虽非正式)且与蔡琰亲近的经历,也足以让糜贞的身份水涨船高,未来联姻的对象层次将截然不同!这简直是用钱都买不来的巨大政治资产!陛下这份“见面礼”,不可谓不重!
刘协看着糜竺激动难抑的样子,知道火候已到,该抛出真正的诱饵了。
“不必多礼。”刘协语气依旧平静,“令妹之事,稍后自有旨意。朕今日唤先生来,另有一事。平定凉州后丝绸之路重启,其利之巨,先生当比朕更清楚。朝廷不可能直接经营商队,朕意,官方所占三成份额,需寻一可靠、且有实力的商队代为经营,利润按约定分成。此商队,需悬挂龙旗,持朝廷符节,代表朕与大汉之颜面,行于西域诸国。”
代表朝廷!皇商!
糜竺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悬挂龙旗!持朝廷符节!代表大汉天子!这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权势?一旦拿到这个身份,糜家的商队在西域将畅通无阻,那些西域国王见了,恐怕真的要以礼相待,甚至躬身问安!这已经超越了商业范畴,这是政治地位的极致体现!
巨大的喜悦和兴奋冲击着糜竺的理智,但他毕竟是在商海沉浮多年的巨贾,深吸几口气后,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陛下先许以小妹入宫的前程,再抛出“皇商”这天大的馅饼,代价是什么?糜家需要付出什么?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谦卑:“陛下如此厚爱,恩重如山!糜竺及糜家,感激涕零,纵粉身碎骨,难报陛下隆恩之万一!然……竺斗胆请教,陛下若有驱策,糜家……万死不辞!”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等待着天子的“但是”。
刘协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案几上那份来自刘备的、关于河内世家高价倒卖曲辕犁、盘剥百姓的奏章,拿起,递给了身旁的典韦。典韦愣了片刻,刘协干咳一声,才结果奏章,大步走下御阶,将奏章送到了糜竺面前。
“先生先看看这个。”
糜竺双手微颤地接过奏章,快速浏览起来。越看,他的脸色越是凝重,眉头紧紧锁起。奏章中描述的那些手段——高价转卖、分拆售卖、甚至发放高利贷……他太熟悉了!这不仅世家在做,他们这些豪强为了利益,暗地里谁没沾过?只是大家心照不宣,表面功夫(比如乐善好施)都会做足而已。
陛下将此给他看,用意再明显不过!
他缓缓合上奏章,递还给典韦,心中已然明了,沉声道:“陛下……竺,明白了。”
刘协示意典韦给糜竺搬来一个绣墩:“先生坐。既然明白,那朕便直说了。世家的圈子,就那么大。你想进去,就得有人下来。朕许你糜家前程,许你皇商身份,便是将你糜家,扶上前台,去争,去抢!去打破现有的格局!”
他目光锐利如刀,盯着糜竺:“此举,必将触动部分世家的利益。世家的反扑,将是狂风暴雨般的。明的,暗的,商业上的倾轧,舆论上的攻讦,甚至……更阴狠的手段。朕可以给你支持,但大部分风雨,需要你糜家自己去扛。朕再问先生一次,可有这份胆魄和决心,去面对天下世家之敌意?”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典韦如山岳般屹立,目光平视前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天子的意图,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赢了,糜家将一跃成为与国同休的新贵,而且还不是刚刚步入的新世家,而直接就是顶级世家,完成阶级的终极飞跃;输了,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百年积累灰飞烟灭!
风险巨大吗?糜竺仔细分析了下,其实不大了!如今天子掌控司隶、兖州,如果糜家彻底导向天子,那徐州也将在天子的掌控内,三州之地完全掌控,已经比现在的任何势力都强大了。天子大义在手,再加上糜家产业的全力资助,胜算再增一成。
天子才多大,过了今年也就12岁,一旦大汉中兴,他们糜家辉煌五六十年都不是问题,而且天子手段凌厉,诛董卓,收司隶,练新军,改币制,曲辕犁,丝绸之路,……每一步都精准而有力。他选择在此刻扶持糜家,绝非一时兴起,必有深意和后手。这是在开拓新的力量,制衡旧的秩序!
赌了!
糜竺天性中那份敢于冒险、善于抓住机遇的豪商本质被彻底激发出来。他猛地站起身,再次跪倒在地,声音因为决绝而显得异常沉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陛下!臣糜竺,愿为陛下手中之刃!世间之事,弱肉强食,自古皆然。欲登绝顶,岂惧风雪?糜家愿倾尽所有,为陛下冲阵!前方纵是刀山火海,竺……亦九死不悔!”
刘协看着跪在下方,神情决绝的糜竺,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轻轻抚掌,感叹道:“善!大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