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崔府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或苍老或精明的面孔。相较于前次聚会,此番密室中的气氛少了几分惊惶,多了几分阴鸷与贪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吐信。
“诸位,”崔烈的声音干涩而低沉,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面前一份薄薄的密报,“河南尹那边,我们的人,传回确切消息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呼吸都为之一窒。
“贾诩以修复洛阳、整顿河南尹为名,行暗度陈仓之实!”崔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大队工匠、物料,根本未曾往洛阳旧城去,而是转道进了邙山深处!我们几家在雒阳行商的子弟,偶然发现,冒险尾随,虽未能靠近核心,但远远望去,那山坳里已然立起连绵工棚,烟囱林立,日夜赶工,绝非寻常!更有兵士重重把守,戒备之森严,远超想象!”
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什么暂停推广?什么迁监避嫌?全是幌子!陛下和那贾文和,分明是要在河南尹另起炉灶,大规模秘密打造曲辕犁!只待时机成熟,便可源源不断运出,打我等一个措手不及!”
密室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和压抑的怒骂。
“好一招瞒天过海!”王盖(王允侄子)咬牙切齿,“若非家中行商子弟偶然发现,我等还被蒙在鼓里!”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与我等为敌啊!”杜氏官员脸色铁青。
“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韦家代表相对冷静,但眼神同样冰冷,“既已探明其巢穴,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此等神器,绝不能任由其掌握在陛下手中,分发于黔首!”
“韦兄所言极是!”立刻有人附和,“此物之利,前次已然详议。一人一牛,日耕二亩有余,深耕增产,更可垦以往无法企及之荒地!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等手中权柄、家族底蕴,皆可借此翻倍!乱世之中,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
贪婪的火焰再次在每个人眼中燃起,瞬间压过了之前的愤怒。
“然其工坊戒备森严,如何得手?”
“明抢自是不可为之。”一位一直沉默的河东柳氏代表阴恻恻地开口,“但贾诩不是在大量招募流民充作劳役,招募工匠吗?河南尹如今鱼龙混杂,荀彧从兖州迁徙而来的黄巾流民,正源源不断涌入!此乃天赐良机!”
他环视众人,压低声音:“我等各家,谁府上不豢养些忠心可靠、手艺精湛的工匠?令其设法混入流民队伍,前往河南尹!贾诩不是要人吗?我们就给他‘送’人去!一旦混入那邙山工坊,区区曲辕犁的图纸,凭借他们的手艺,窥得奥秘并非难事!甚至……若能收买一二核心匠人,里应外合,则大事可成!”
此计一出,众人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妙!此计大妙!”
“正可借此良机,不仅窃图,更可探知其还有何其他隐秘!”
“我家中恰有数名老匠,世代为仆,绝对可靠!”
然而,兴奋之余,那微妙的心思再次浮现。
“只是……即便得了图纸,我等各家……难道真要毫无保留,共享于此物?”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瞬间让密室内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起来。联盟的裂痕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清晰可见。
崔烈心中冷笑,面上却叹道:“诸公!此刻犹疑,乃取祸之道!陛下之意,已昭然若揭!若让其成了气候,利器普及,佃户自立,我等皆成无根之木,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务之急,是先拿到制造之法,绝其普及之路,转而为我所用!至于日后,各家凭本事、凭地力开垦扩张,谁能多得利,各安天命,总好过现在坐以待毙!”
这番话半是警告半是画饼,暂时统一了思想。
“好!便如此议!”
“我这就回去安排得力人手!”
“务必叮嘱,小心谨慎,宁可慢,不可暴露,一旦暴露,只能弃车保帅,工匠人选确认绝对忠心。”
一场针对河南尹秘密农械监的渗透计划,就在这密室中迅速敲定。各怀鬼胎的世家们,纷纷派出了自己的“工匠”,像一滴水般,试图混入前往兖州的流民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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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了心头大患,众人的话题自然转向了另一件搅动天下风云的大事——丝绸之路拍卖会。
“陛下此举,真是……精准地挠到了所有人的心窝。”一位来自河东卫氏的代表缓缓开口,语气复杂,“二十万石粮食,一个竞拍资格。看似天价,实则对我等而言,不过陈粮一堆。然其背后代表的百倍之利,却让人无法拒绝。”
“卫兄所言甚是。”京兆杜氏的代表接口,却面带忧色,“二十万石,我等司隶世家不难。然若想在那拍卖会上与益州、荆州那些巨室抗衡,恐力有未逮。他们偏安一隅,积累数十年,家底之厚,非我等历经董卓之乱后所能比拟。”
这话引起了广泛共鸣,密室内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单打独斗,自是螳臂当车。”弘农杨氏的代表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精光,“然,陛下只规定一份‘入场券’需二十万石粮,并未规定其背后须是一家之力!我等司隶各家,乃至河东、河内素有实力的家族,如裴氏、卫氏、柳氏、薛氏、乃至贾氏(非贾诩之贾),何不联合起来?共出资粮,共购一券!届时竞得专营权、份额,再按出资多寡、出力大小内部协商分配!如此,集我司隶一州之力,未必不能与益、荆巨贾一争高下!”
“联合?”
“妙啊!”
“此计大善!我韦家愿加入!”
“杜家附议!”
“算我河东裴氏一个!”
“卫氏愿共襄盛举!”
“柳氏亦愿!”
很快,一个以司隶豪族为核心的“司隶商会”联盟雏形,便在密室里初步达成。仿佛巨大的资本合力已在眼前,足以在拍卖会上掀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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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样的算计与联合,正在大汉各州实力尚存的世家大族内部激烈地进行着,尤其是那些未受战火过多波及的州郡。
益州,成都,一处临锦江的幽静别院。
茶香袅袅,但围坐的几人却无心品茗。他们是益州真正的主宰——成都李氏、广汉王氏、巴西谯氏、蜀郡张氏等等世家代表,其影响力甚至凌驾于州牧之上。
“诸位,长安的消息,想必都已知晓。”李氏家主李颙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丝路重开,拍卖资格,二十万石粮。陛下倒是好算计,一张空头票据,便要掏我等粮仓。”
广汉王氏的王商微微一笑,捋须道:“李公此言差矣。岂是空头票据?乃是通往金山之钥。我益州偏安西南,物产丰饶,然蜀道艰难,财货难出。蜀锦、井盐、邛杖,困于盆地将近百年!此乃天赐良机,一旦打通西域商路,财源将如岷江之水,滚滚而来。二十万石陈粮,不过抛砖引玉罢了。”
巴西谯氏的代表谯峤点头附和:“王公所言极是。更何况,某听闻那曲辕犁之神效,若传言非虚,我益州沃野千里,凭此利器,能开垦之田亩、增长之粮产,将不可估量!届时,中原战乱,饿殍遍野,而我益州粮仓充盈,既可稳坐钓鱼台,亦可……待价而沽。”他话语含蓄,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却暴露了其野心。
蜀郡张氏的张大皱眉道:“然二十万石绝非小数目,且需运往长安,路途遥远损耗巨大。我一家独出,恐伤筋动骨。”
“何必独力支撑?”李颙眼中精光一闪,“我益州豪族,当同气连枝!我等四家为首,再联合绵竹秦氏、江原何氏等各地豪强,共同出资出粮,以‘益州商会’之名共购一券!竞拍之时,统一出价,所得利益,按出资比例分配。如此,不仅压力骤减,更能凝聚全力,必可在长安拍卖会上,获得更多丝绸之路份额,让天下知我益州之富,非是虚言!”
“善!”
“大善!”
“正当如此!我谯家愿出粮五万石!”
“我张家出四万石!”
“王家亦出五万!”
“李家出六万,并负责联络协调其他各家!”李颙一锤定音,“此番,我益州志在必得!不仅要入场,更要拿下那利润最厚的锦缎、专营之权!蜀锦一去一回可不止百倍。”
巴西谯氏的谯峤压低声音,对李颙、王商等人道:“诸位,相较于远在西域的丝路,某以为,那近在咫尺的曲辕犁,或许才是真正关乎我益州命脉的宝物!”
蜀郡张氏的张大表示同意:“谯公所言极是。我益州号称天府之国,然成都平原之外,群山环绕,可垦之地众多,只是以往碍于人力工具,难以大规模开发。若得此神器,则山间盆地、河谷坡地,皆可化为梯田沃土!届时,我益州之富,将不再是‘天府’,简直是‘天库’!”
广汉王氏的王商眼中精光闪烁:“更妙的是,我益州偏安一隅,刘益州虽据州牧之位,然政令多赖我等施行。天子?更是远在长安,鞭长莫及!我等若得此犁,大力垦殖,粮产倍增,便可……嗯……”他话语未尽,但意思不言而喻——即可巩固自身在益州的绝对统治地位,甚至拥有更强的割据资本。
李颙缓缓颔首,总结道:“故而,此番前往长安,一为丝路,其二,甚至更为重要的,便是务必探明那曲辕犁的虚实!若真乃神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其制造之法带回益州!金银珠宝、美人古玩,只要陛下身边之人有所好,皆可许之!比起未来能掌控的粮食和土地,这些代价,微不足道!务必达成和朝廷的合作。”
“然也!”众人齐声应和,野心在眼中燃烧。
荆州,襄阳,蔡府水榭。
不同于成都的沉稳,襄阳的聚会显得更为张扬。蔡瑁、蒯良、蒯越、黄承彦等荆州顶级豪族代表凭栏而坐,面前是滔滔汉水。
“刘景升(刘表)徒有虚名,空坐宝地而无所作为!”蔡瑁语气倨傲,率先打破沉默,“丝路重启,此乃席卷天下之大利!我荆州四战之地,水陆要冲,物产丰饶,冠绝中原!此等机遇,若不抓住,岂非蠢材?”
蒯良较为持重,沉吟道:“德珪(蔡瑁字)兄所言甚是。然二十万石粮,筹集不难,难在如何确保竞拍得手?听闻中原、河北、乃至益州世家,皆有联手之意,实力不可小觑。”
“联手?我荆州难道就怕了?”蒯越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蒯家、蔡家、黄家、庞家、习家、马家……联手,莫说二十万石,便是二百万石,也凑得出来!更何况,我荆州地处中枢,水运便利,粮草转运损耗远小于他州!此乃我等地利!”
一直沉默的黄承彦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自带分量:“不仅于此。诸位莫忘了那曲辕犁。我等在长安的商贾,虽未得细节,但观其演示,功效惊人。若得此物,江汉平原、洞庭湖滨,有多少滩涂沼泽、丘陵坡地可化为良田?届时,荆州之粮,可填天下壑!丝路之利在外,粮仓之利在内,内外兼修,荆州当为乱世中真正的王霸之基!这二十万石,不仅是买路钱,更是下给未来的一笔重注!”
蔡瑁闻言大笑:“承彦公高见!正是此理!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蔡家牵头,各家按力出资,共组‘荆州商会’,共赴长安!不仅要拿下丝路专营,更要伺机窥得那曲辕犁之秘!让天下人皆知,这大汉菁华,究竟在何处!”
同样的场景,亦在徐州(糜氏、陈氏、曹氏)、扬州(陆氏、顾氏、朱氏)、甚至豫州、冀州的部分地区上演。各大世家迅速联合,清点库粮,筹措资金,准备奔赴长安,参与这场前所未有的财富盛宴。
而凉州的代表则只能望“粮”兴叹,转而思索能否以战马、牛羊折价。
并州、青州则因战乱涂炭,世家零落,彻底失去了参与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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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所有有意参与的巨室,都看清了这一点:二十万石旧粮,换一个通往西域财富之路的资格,并借此窥探朝廷虚实与新器之效,这是一笔无论如何都划算的买卖。尤其是益州、荆州的世家,凭借其惊人的积累和相对超然的地位,野心远不止于商业利润。他们看到的,是借此机会掌控未来粮食命脉,乃至问鼎天下的潜在可能。
至于朝廷散布的“曲辕犁伤地力”的谣言?这些千年世家对此唯有嗤之以鼻。他们世代与土地打交道,深知深耕沃土的好处,那种拙劣的诋毁,在他们看来简直可笑。
于是,就在司隶的世家忙着向河南尹派遣工匠死士的同时,益州、荆州、徐州等地的豪门巨贾,派出的不仅仅是运粮的队伍,更有家族中最为精明老练的管事、经验丰富的农庄把头,甚至旁系的核心子弟,他们携带重金,以商队、探亲、游学等各种名义,早已离开家乡,向着长安进发。
他们的目的明确:验证曲辕犁,窥探农械监,不惜代价和是否能和朝廷达成合作,获取那能让他们实力暴增的神器奥秘!毕竟益州、荆州几乎没有战乱,跟其他州郡不同年年在打仗,而且他们的人口也是最多的,州牧安于享乐,天子又管不到他们,他们可以明目张胆的扩张土地。
反观长安世家如今天子大权在握,明目张胆的扩张已经无望。
从荆州、益州到长安,山高水远,非二十日不能达。但这些承载着家族野心的使者们,已经行走在道路之上。
一场因“利”而起的巨大风暴,正在大汉十三州悄然汇聚。风暴之眼,正是长安未央宫中那位看似年幼,却接连抛出惊世诱饵的少年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