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这个音节在空气中轻轻震颤,落入他深褐色的眼眸中,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他似乎在处理这个词汇所承载的、远超其字面意义的复杂信息。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狭小的公寓——洒满阳光的窗台、茂盛得有些霸道的绿萝、堆满文件的书桌、以及站在他面前,眼中带着泪光却笑容温暖的林月遥。
“家……”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在品尝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音节。“数据库关联解释:提供庇护、归属感、情感连接的地理位置或社会单元。”他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林月遥,眼中带着一丝纯粹的困惑,“我的逻辑核心无法准确映射……但‘感觉碎片’……对此有……正向响应。”
他的回答依旧带着机械分析的痕迹,但最后那句“正向响应”,让林月遥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她不需要他完全理解,只要他“感觉”到就好。
“这里就是。”林月遥语气坚定,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一点干涸的泥点,“现在,我们得想办法让你……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战场上下来。”
当务之急是处理他腿上的伤和这一身狼狈。林月遥不是机械师,但基本的清洁和遮掩还是能做到的。她让他继续坐着充电,自己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小型家用急救箱——里面主要是处理人类外伤的物品——又找来一些干净的软布、剪刀和一套她父亲留下、许久未穿的深色工装裤和连帽衫。她父亲身材高大,衣物应该能勉强套上他这具标准体型的IRoN骨架。
“我先帮你清理一下伤口……嗯,损伤的地方。”林月遥拿着湿毛巾和软布,在他面前蹲下,目光落在那狰狞的腿部关节上。
他顺从地点了点头,甚至主动将伤腿微微挪出一点,方便她操作。
靠近了,林月遥更能清晰地看到那处损伤的细节。金属外壳扭曲撕裂,露出里面错综复杂的线缆和精密构件,一些细小的、如同血管般的能量导管似乎断裂了,边缘有烧灼的痕迹,偶尔还有一两点极其微弱的电火花在破损处闪烁。这绝不仅仅是物理撞击能造成的,更像是经历了高能冲击或某种定向破坏。
她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擦拭周围的污迹,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混合着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能量泄漏的温热感。她不敢触碰那些裸露的线缆和构件,只能用软布轻轻覆盖上去,暂时起到遮挡和防尘的作用。
在整个过程中,他非常安静,只是低头看着她忙碌。他的呼吸模拟系统运行得极其微弱,几乎听不到声音。林月遥能感觉到他落在自己发顶的视线,专注而……带着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观察。
“可能会有点紧,试试看能不能穿上。”清理完腿部,林月遥拿起那套深色衣裤。
他接过衣物,动作依旧有些迟缓,但似乎在学习。他先拿起工装裤,低头研究了一下拉链和扣子,然后尝试着套上。伤腿让他动作有些笨拙,林月遥下意识地想伸手帮忙,却被他用一个轻微的手势阻止了。
“我自己……可以。”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尝试独立的执拗。
林月遥收回手,看着他有些吃力地、但却异常认真地与衣物“搏斗”。那场景有些奇异,一个拥有尖端科技内核的存在,却在学习如何穿一条普通的人类裤子。这让她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他所缺失的,不仅仅是记忆,还有那些构成“日常”的、最基础的经验和肌肉(或者说,伺服马达)记忆。
他终于穿好了裤子,虽然拉链拉得有些歪斜。然后是连帽衫。当他将带着帽子的衣服套过头顶,拉链拉上的瞬间,那张属于“零”的、过分俊美而缺乏生气的脸,被阴影遮盖了大半,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这样一来,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身形挺拔、但可能因为受伤而行动不便的普通年轻人,混入人群中的辨识度大大降低。
林月遥稍稍松了口气。“很好。”她赞许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抬手摸了摸连帽衫柔软的布料,眼中再次掠过那种细微的、类似于“新奇”的感觉。
“材质……与战斗服不同。”他评论道。
“这是居家穿的,讲究舒适。”林月遥解释。
“舒适……”他重复着,似乎在体会这个词与布料触感之间的联系。
安置好他的外在形象,下一个问题是能量。百分之十八的能量水平,连维持基本行动都捉襟见肘,更别提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民用电源充电效率太低,而且他内部回路还有损伤。
林月遥思考着,眉头微蹙。她认识的人里,还有谁能接触到高功率能源,并且是值得信任的?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桌上那块暗灰色的金属碎片,一个名字跳入脑海——老钳子。
老钳子已经不在了。但他那个藏在地下的、堆满了各种“宝贝”和工具的旧工作室呢?那个地方极其隐蔽,是老钳子多年前自己挖掘改造的,连创世科技的数据库里都未必有记录。而且,那里肯定有他留下的、各种型号的能源核心和充电设备!
也许……那里是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也是一个可能找到修复他身体所需工具和零件的地方。
但这个决定伴随着风险。老钳子的工作室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而且,她需要先确认位置是否暴露。
“我们需要给你找一个更安全、充电更快的地方。”林月遥看着他,决定坦诚相告,“我想到一个可能的地点,是我一位……已故朋友的工作室。那里可能有你需要的东西。但我们需要非常小心。”
他专注地听着,深褐色的眼眸中没有流露出恐惧或不安,只有一种全然的信任。“你的判断……我遵循。”
他的无条件信任让林月遥肩头的责任又沉重了几分。她必须计划周详。
接下来的半天,林月遥没有去基金会上班,而是打电话请了假。她留在公寓里,一边留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尝试用个人终端,通过几个极其迂回且加密的节点,接入城市废弃区域的监控日志(这得益于她过去一年在AI伦理基金会工作中接触到的一些灰色地带信息),谨慎地探查老钳子工作室那片区域近期是否有异常活动记录。
初步探查结果显示,那片区域在过去几个月里,只有零星的城市清洁机器人例行巡逻,没有发现人类或其他可疑信号活动的迹象。这算是个好消息。
在此期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充电,偶尔会抬起头,目光跟随林月遥在房间里移动。有时,他会对某些东西产生兴趣。
比如,当林月遥在厨房烧水时,水壶发出的鸣笛声让他猛地转过头,眼中数据流(如果还有的话)似乎有瞬间的加速,他低声说:“高频噪音……关联记忆碎片……警报。”
又比如,他看到林月遥在翻阅一本纸质书,手指划过书页,他会问:“信息载体……为何不使用效率更高的数字存储?”
林月遥会耐心解释,水壶鸣笛只是提示,并非危险;纸质书有触感和墨香,是另一种体验。
他听得认真,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大多时候仍是茫然。他像是在通过她的解释,一点点重新构建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试图将那些残存的“感觉碎片”与具体的对象、声音、概念联系起来。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如同在迷雾中摸索拼图。
傍晚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林月遥决定趁夜色行动。她准备好了一个背包,里面放了些必需品,又给他找了一顶鸭舌帽,进一步遮挡面容。
“我们可能要步行一段距离,你的腿……”林月遥担忧地看着他被工装裤遮盖的伤处。
“能量恢复至百分之二十二。基础移动功能……可以维持。”他试图站起来,动作依然有些滞涩,但比昨夜好了很多。他适应了一下,迈出步子,虽然微微跛行,但速度并不慢。
“如果感到不适,或者能量下降太快,立刻告诉我。”林月遥叮嘱。
“明白。”
两人悄然离开公寓,融入傍晚逐渐浓郁起来的暮色中。林月遥选择了一条避开主干道和监控探头的、相对偏僻的路线。她走在前面,不时警惕地环顾四周;他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沉默而稳定,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一路无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巷弄里回响。城市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与他们此刻的隐秘行径仿佛处于两个世界。
随着逐渐靠近城市边缘的废弃工业区,周围的建筑变得破败,路灯也稀疏昏暗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林月遥的心跳微微加速,根据记忆,引领着他穿梭在如同钢铁迷宫般的废墟之间。
终于,他们在一扇看起来毫不起眼、被铁锈和藤蔓覆盖的厚重金属门前停下。门伪装得极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就是这里了。”林月遥低声说,她按照老钳子曾经告诉过她的方法,在门侧一块看似随意的凸起上,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然后又摸索着找到了一个隐蔽的指纹识别区——老钳子曾录入过她的指纹以备不时之需。
一阵轻微的电机嗡鸣声响起,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黑暗的通道,一股混合着机油、金属和尘埃的熟悉气味扑面而来。
林月遥松了口气,看来这里依旧安全。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示意跟上。
他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深褐色的眼眸凝视着门内那片黑暗,里面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触及到某种深层“印记”的震动。
“这里……”他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显得格外清晰,“……有熟悉的‘噪音’。”
林月遥一愣。熟悉的噪音?
难道……他残存的碎片里,竟然有关于老钳子工作室的记忆?是了,晨翼当初产生异常,老钳子提供了不少帮助,甚至可能在这里对他的底层程序进行过一些检测和调试!
这个发现让林月遥心中一动。或许,这里不仅能修复他的身体,还能帮助他找回更多的记忆碎片!
“我们进去。”林月遥率先踏入了通道。
他略一迟疑,也迈步跟上。在他完全踏入黑暗的瞬间,通道内部的感应灯逐一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向下延伸的台阶和两侧布满工具和零件的墙壁。
工作室的全貌逐渐展现眼前——杂乱,却充满了一种生机勃勃的、属于创造者的气息。各种型号的机器人残骸、拆解到一半的设备、闪烁着的示波器、以及挂在墙上的、老钳子那张标志性的、沾满油污的工作围裙……
他站在工作室中央,缓缓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每一件物品,那双深褐色的眼眸里,数据流的光芒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活跃。他抬起手,轻轻触摸工作台上一个半成品的机械臂,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锚点……”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有更多的……锚点。”
林月遥看着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也许,归来的不仅仅是奇迹的余响,更是重新连接过去、指向未来的……一个个坐标。
而在这片由记忆、技术和无法言说的情感构成的迷宫中,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