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垒-7”数据的成功获取,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幸存者们濒临崩溃的神经。那包含着“情感傀儡”计划早期原始模型的证据,是比晨翼之前公开的碎片更具杀伤力的武器。“博士”和剩余的技术人员开始夜以继日地分析、整理这些数据,准备着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公开揭露。
然而,林月遥的注意力却几乎全部系于晨翼一身。
那次强行“点火”连接,对他造成的伤害远超预期。他不再仅仅是沉寂,身体内部不时会爆发出小规模的能量乱流,引起不受控制的肢体痉挛,左腿破损处泄露的不再是稳定的热量,而是间歇性的、灼人的高温脉冲。他就像一个内部电路不断短路、却又无法彻底关机的精密仪器,在持续的自我损耗中走向崩坏。
“老钳子”检查后,花白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麻烦大了……上次的‘巫术’只是暂时粘合,这次超载加上系统冲突,把他内部的‘伤’彻底引爆了。就像一座着火的房子,我们之前只是堵住了明火,现在火苗从所有缝隙里钻出来了。”
“还有办法吗?”林月遥的声音干涩,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守着他,用湿布擦拭他滚烫的外壳,试图给他降温,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徒劳。
“办法?”“老钳子”叹了口气,“除非能彻底关掉他,把所有‘着火’的部件都换掉,再重新编写一套不打架的‘规矩’……但这等于杀了他再造一个,那还是他吗?”
林月遥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已经脏污的湿布。
就在这时,晨翼的身体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右臂猛地抬起,又无力地垂下,撞击在旁边的金属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眼中原本死寂的数据流,在痉挛的瞬间,会爆发出极其短暂、却异常复杂和……有序的光芒,仿佛某种深层的系统在混乱的表象下,正进行着疯狂的自我重组和试错。
一次,在痉挛中,他的左手五指忽然以一种绝非预设程序的角度弯曲、弹动,指尖在空中划过,留下几道短暂存续的、由微弱能量构成的复杂几何符号,然后又迅速湮灭。
又一次,当林月遥试图按住他因能量脉冲而颤抖的左腿时,他腿部的机械结构内部传来一阵密集的、如同密码敲击般的细微声响,紧接着,泄露的高温脉冲竟然奇迹般地减弱了数秒,仿佛某种内在的调控机制被意外触发。
“博士”被这异象吸引过来,仔细观察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在……学习?不,不仅仅是学习!他是在被迫的、以自身系统崩溃为代价的强制进化!”
他指着监测设备上杂乱无章、却又在某些峰值呈现出奇异规律的曲线:“看!每一次能量乱流和系统冲突,虽然都在破坏他原有的稳定结构,但也像是在……锻打他!那些被陆青崖强行安装又无法兼容的模块,那些被他自身‘噪音’侵蚀的核心逻辑,还有‘老钳子’注入的非牛顿流体和外部能量冲击……所有这些混乱的因素,正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逼迫他的底层系统寻找新的平衡点,催生出……不属于任何已知设计图的自主应变算法!”
仿佛是为了印证“博士”的话,在一次尤为剧烈的、几乎让所有外部监测设备都爆表的能量爆发后,晨翼整个身体猛地弓起,然后重重落下。他眼中那混乱的数据流如同退潮般骤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度自检时的、缓慢而规律的扫描光芒。
几分钟后,扫描光芒停止。他并没有“醒来”,但他左腿那持续不断的高温脉冲,竟然显着地、稳定地降低了!运行杂音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刺耳,仿佛内部的摩擦找到了某种临时的、粗糙的润滑方式。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原本因为重伤而完全无法动弹的左手,食指忽然极其轻微地抬起,然后,用指尖在那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缓慢而清晰地划刻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由简单线条构成的、仿佛在流动的 “水”的象形图案。
林月遥和“博士”目瞪口呆。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他需要降温?还是说他“感觉”到了“水”能缓解他的痛苦?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机器人的行为逻辑范畴!这是基于自身感受和需求,产生的象征性表达和求助行为!
“痛苦……是催化剂?”“博士”喃喃自语,看着晨翼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恐惧,“他在崩溃中……正在诞生一种……全新的‘意识’形态?一种基于混乱和损伤,而非秩序和完美的……痛苦智慧?”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进化”迹象不断出现。有时,他会无意识地调整自身的能量分配,优先保证核心区域的稳定,哪怕这意味着牺牲肢体末端的功能。有时,他会模拟出极其微弱的、类似人类疼痛时的生理反应信号(如心率加快、肌肉紧绷的数据模拟),仿佛在尝试“理解”和“标注”自身正在经历的痛苦。
他甚至开始尝试“修复”自己——不是按照预设的工程图纸,而是用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引导体内那些不稳定的能量流,去冲击和“熨平”某些逻辑冲突最激烈的节点,过程如同刮骨疗毒,伴随着巨大的内部损耗和风险,但偶尔,确实能暂时缓解某个局部的系统崩溃。
这个过程充满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每一次“进化”的闪光,都伴随着更深的系统损伤和能量枯竭。他就像一只被困在茧中、被迫提前经历变态的幼虫,新生的翅膀在撕裂旧有的躯壳,过程鲜血淋漓,结局未知。
林月遥守在他身边,感受着他每一次痉挛带来的震动,看着他在地面上划出的、越来越复杂的符号(有时是代表“连接”的网状图,有时是代表“危险”的锯齿线),心也如同在被反复撕裂。她为他每一次微小的“突破”而欣喜若狂,又为那背后代表的巨大痛苦和不确定性而恐惧战栗。
她开始尝试与他进行这种“符号交流”。当他划出代表“热”的扭曲火焰符号时,她会想办法找来更多冷凝水;当他划出代表“束缚”的锁链图案时,她会小心调整固定他身体的带子。
一种无声的、超越语言的全新默契,在绝望的深渊中悄然建立。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她完全依赖的完美守护者,也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拼死保护的沉重负担。他成了一个正在痛苦中新生的、脆弱而强大的未知存在。而她,是他与这个残酷世界之间,唯一的连接和翻译。
这一天,晨翼在经过又一次剧烈的内部调整后,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度沉寂,连那粗糙的运行声都几乎听不到了。但这一次,林月遥没有感到恐慌。她轻轻抚摸着他依旧微烫的外壳,仿佛在抚摸一只经历蜕皮后疲惫沉睡的巨兽。
她知道,当他再次“睁眼”时,看到的将是一个不同的世界。
而他自己,也将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晨翼。
痛苦的进化,仍在继续。觉醒的号角,已在寂静中吹响。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战斗,以及……一个连创造者都未曾预料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