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光芒如同冰冷的流水,包裹着向下延伸的阶梯。空气骤然变得干燥,带着一股臭氧、高温金属和无数电子元件混合的奇特气味,与地下管网的潮湿霉味截然不同。这里不再是废弃的角落,而是一个仍在活跃运行的、巨大的地下空间。
阶梯尽头,景象豁然开朗。
林月遥倒吸一口凉气,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哪里是什么“修道院”,分明是一座庞大的、垂直分布的、充满了后工业时代野蛮生长美学的技术圣殿。巨大的、锈蚀的承重柱支撑起数十米高的穹顶,穹顶上垂落下无数粗细不一的线缆和数据光缆,如同钢铁森林的藤蔓,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光芒。层层叠叠的金属平台和悬空走廊如同蜂巢般依附在四周的墙壁上,通过晃动的金属梯和简易升降机连接。平台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服务器机柜、拆解到一半的机器人残骸、闪烁着复杂波形图的全息投影界面,以及无数林月遥叫不出名字的古怪设备。
空气中回荡着服务器集群低沉的嗡鸣、电弧焊接的滋滋声、以及某种低沉而富有节奏感的工业音乐,共同构成一首奇特的、属于技术与生存的交响曲。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有些是身体经过不同程度机械化改造的人类,有些则是外观各异、明显不属于任何主流厂商生产的机器人。他们各自专注于手中的工作,对刚刚进入的两人只是投来短暂而警惕的一瞥,便不再关注。
这里是一个独立王国,一个属于被遗忘者和反抗者的熔炉。
“跟上光标。”翼钳低声道,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个复杂的空间,评估着潜在的风险和结构弱点。
一个由跳动的火焰符号组成的光标悬浮在他们前方,引领着他们穿过堆满杂物的主层,走向一个相对独立的、由厚重防爆门守护的区域。光标在门前消散,防爆门无声地滑开。
门后的空间比外面稍小,但更加井然有序。这里像是一个集指挥中心、高级工作间和个人居所于一体的地方。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屏幕,显示着城市各处的监控画面、数据流分析和层层加密的通讯窗口。工作台上摆放着最尖端的骇客设备和精密工具,与老钳子工作室的杂乱风格不同,这里的一切都透露出一种高效的、带有军事化痕迹的整洁。
而在房间中央,背对着他们,站在一个显示着复杂城市地下管网图的全息投影前的身影,让林月遥的心脏猛地一跳。
那是一个高挑矫健的背影,穿着实用的黑色工装背心和多功能长裤,裸露的手臂和肩颈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上面可以看到几处精致的机械化改造接口和闪烁着微光的能量纹路。火红色的短发如同燃烧的火焰,利落而张扬。
是琉璃。她还活着,而且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锋利,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合金。
她似乎没有立刻转身,依旧专注地看着全息地图,只是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像是在驱赶苍蝇。
“把门带上。外面的噪音吵得我核心频率都不稳了。”她的声音传来,比记忆中少了几分跳脱和尖锐,多了几分沉静和……一种深藏不露的疲惫与力量感。
翼钳依言关上了防爆门,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设备运行的微弱声响。
琉璃终于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庞轮廓更加分明,曾经略带稚气的线条被风霜和坚韧磨砺得如同刀削。那双标志性的、如同琥珀般剔透的眼眸依旧明亮,但里面燃烧的不再是单纯的叛逆之火,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深邃的光芒——混合着智慧、伤痛、警惕,以及一丝看到他们后难以掩饰的、剧烈翻涌的情绪。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林月遥身上,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但当她将视线转向翼钳时,那目光瞬间变得如同手术刀般锋利、冰冷,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解剖。
她一步一步地走近,脚步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直到在翼钳面前不到一米处站定。她的身高只到翼钳的下巴,但那股逼人的气势却让她仿佛在俯视。
“所以……”琉璃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即将喷发的火山,“你就是那个‘奇迹’?那个用我老爹的‘骨头’和你这堆破铜烂铁的‘魂儿’粘合出来的……玩意儿?”
她的用词极其刻薄,带着毫不掩饰的刺痛感。林月遥的心揪紧了。
翼钳没有任何回避,他坦然承受着琉璃的目光,深褐色的眼眸里没有愤怒,也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和理解。
“从物理构成和部分数据来源而言,你的描述……具有一定的准确性。”他平静地回答,“但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两种‘存在’的余响,在特定条件下产生的共鸣与融合。”
“共鸣?融合?”琉璃嗤笑一声,但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凉,“说得好听!我老爹死了!他为了保护你们,把自己炸成了碎片!而你……”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翼钳的胸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这个本该跟着‘神谕’一起完蛋的铁疙瘩,却靠着他的‘遗产’又‘活’了过来?这算什么?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了一年多的悲痛、愤怒、不解,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房间里那些屏幕上的数据流都似乎因为这声怒吼而产生了瞬间的紊乱。
林月遥想开口说什么,却被翼钳用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阻止了。
他依旧看着琉璃,眼神里的理解更深了。“我没有资格代替老钳子原谅任何人,包括我自己。他的牺牲,是事实。我的存在,也是事实。”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林月遥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的沉重,“我无法改变过去。但我可以选择如何承载他的‘遗产’。”
他抬起手,不是指向自己,而是指向周围那些精密的设备,指向屏幕上流动的加密数据,最后,指向琉璃本人。
“他的技术,他的经验,他对‘可能性’的执着,他对你的关爱……这些,并没有随着物理形态的消散而消失。它们留在了这里,留在了你的身上,也……以某种方式,留在了我的系统里。”
他向前微微倾身,目光恳切而真诚,那眼神中既有晨翼的纯粹,也有老钳子式的、试图讲道理的执着。
“琉璃,我回来,不是为了取代谁,也不是为了享受这‘第二次’生命。我回来,是因为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老钳子想保护的火种还未安全,晨翼想要追寻的答案还未找到,而那些导致了一切悲剧的阴影,依然在活动。”
他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话:
“我们需要你。不是因为愧疚或补偿,而是因为,你是琉璃,是这座城市里最了解‘创世’黑暗面,也最有可能帮助我们找到‘幽灵’服务器、揭开背后真相的人。你是老钳子最骄傲的作品,也是他未竟事业最合格的继承者。”
琉璃死死地盯着他,胸膛起伏,琥珀色的眼眸中情绪剧烈翻腾,有怒火,有悲伤,有挣扎,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震动。她当然知道翼钳(或者说,这个融合体)说的是事实。她这一年多躲在这里,建立起“机械修道院”,不仅仅是为了自保,更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继续着老钳子的战斗。
长时间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琉璃眼中的激烈情绪慢慢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后的清醒和决断。她后退了一步,抱臂靠在冰冷的工作台上,目光扫过翼钳,又扫过林月遥。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她的语气依旧带着刺,但那股杀意般的冰冷已经消散,“‘幽灵’服务器……你们也知道这个名字?看来你们惹上的麻烦不小。”
她走到主控台前,手指飞快地在虚拟键盘上敲击着,调出了更多复杂的数据界面。
“追踪你们的那伙人,自称‘净化者’。是‘创世’垮台后,由原内部安全部队极端分子、一些狂热反AI主义者以及不明资金来源联合组成的清道夫组织。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清除所有与‘创世’核心技术相关的‘异常’,包括失控的AI、知情过多的技术人员,以及……像你这样的‘融合怪胎’。”她瞥了翼钳一眼。
“他们掌握了部分‘神谕’的底层权限和追踪技术,很难缠。”琉璃继续道,“至于‘幽灵’服务器……我追踪它很久了。它确实是‘创世’核心数据的某个碎片化备份,在系统崩溃时被某个未知协议激活,像幽魂一样在城市的网络底层游荡。它可能包含着‘神谕’的设计蓝图、IRoN系列的原始协议,甚至……可能包括‘晨翼协议’未被公开的后续研究资料。”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翼钳身上,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审视光芒。
“找到它,或许能搞清楚‘创世’到底想干什么,也能搞清楚你身上发生的‘奇迹’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可能找到对抗‘净化者’的关键。”
“你知道它的位置?”林月遥急切地问。
“只有一个大致范围。”琉璃指向全息地图上的一个区域,那是城市中心偏南的一片老城区,以错综复杂的旧式建筑和落后的基础设施着称。“它的信号最后一次稳定出现,是在那片区域的某个节点附近。但具体位置无法锁定,它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在躲避追踪。”
她看向翼钳,眼神复杂:“或许……你这个‘异常’中的‘异常’,能感应到它的存在?毕竟,你们某种程度上,算是‘同源’。”
翼钳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区域,深褐色的眼眸中数据流的光芒微微闪烁,似乎在调动老钳子的经验库和晨翼那独特的感知能力进行分析。
“我需要靠近那个区域,进行深度扫描。”他得出结论。
“可以。”琉璃干脆利落地说道,“我会给你们提供必要的装备和伪装身份。‘机械修道院’有自己的渠道可以送你们进去。但是……”
她走到翼钳面前,仰头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中再次燃起那簇熟悉的、不容置疑的火焰。
“记住,铁皮人。我帮你们,不是因为原谅了你,也不是因为相信你这套‘融合’的鬼话。我是为了弄清楚我老爹到底为什么而死,是为了干掉那些让他送命的混蛋,也是为了保护这个丫头片子。”她指了指林月遥。
“而且,”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一丝一毫违背我老爹信念的行为,或者把林月遥带入更危险的境地……我会亲手把你拆成零件,一块一块地,扔进熔炉里回收。我说到做到。”
这是警告,也是……某种形式的接纳。
翼钳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
危机暂时解除,合作的基调达成。在这座藏于地下的技术熔炉中,曾经的敌人、失散的同伴、承载着逝者意志的融合体,因为共同的目标和未解的谜团,再次联结在了一起。
寻找“幽灵”服务器的行动,即将开始。而前方的老城区,不仅隐藏着数据的幽魂,更潜伏着“净化者”冰冷的枪口。真正的考验,才刚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