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地铁隧道深处,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从偶尔渗水的岩壁滴落的水珠,在积水中敲打出空洞而规律的节奏,标记着时间的流逝。幸存者们找到了一节相对干燥、被遗弃的维修车厢作为临时避难所。车厢锈迹斑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陈旧气味。
晨翼被安置在车厢角落里一块相对平整的金属板上。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完全失去了功能,内部紊乱的能量泄露导致周围的仿生皮肤都呈现出不正常的灼热和轻微焦化。运行声微弱而杂乱,如同垂死的喘息。他眼中的数据流变得极其黯淡和缓慢,大部分处理能力都被强制用于维持核心系统不至于崩溃,对外界的反应也变得迟钝。
林月遥跪坐在他身边,用浸了冷凝水的布片小心擦拭他滚烫的腿部外壳,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红肿的眼眶和一片麻木的绝望。
“博士”检查着随身携带的简陋仪器,脸色越来越凝重。“能量导管多处熔断,主关节轴承错位卡死,更麻烦的是……情感模块与运动控制单元的冲突似乎加剧了,形成了某种负反馈循环,正在持续消耗本就不多的备用能源。常规手段……无能为力。”
就在众人陷入更深的绝望时,一个一直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面、头发花白、穿着沾满不明污渍白大褂的老者走了过来。他是在地下城崩溃时,被“博士”强行拉进逃生队伍的老“医生”——不是给人看病的,而是专门处理各种废弃机械和义体设备的“地下机械师”,人们都叫他“老钳子”。
“让开点,娃娃们。”“老钳子”的声音沙哑,像生锈的金属摩擦。他推开“博士”,蹲在晨翼身边,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如同探伤仪般扫视着那条伤腿。他没有用任何电子仪器,只是伸出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沿着腿部的金属外壳轻轻敲击、按压,侧耳倾听着内部传来的、极其细微的回响和振动。
“结构应力集中在旧修复点……能量涡流在这里形成死循环……”他喃喃自语,像是在与机械本身对话,“核心问题不是硬件,是‘信号’打架了。新的‘心’(情感模块)和旧的‘骨头’(运动协议)在互相较劲,谁也不服谁,把这条腿当成了战场。”
他抬起头,看向意识有些模糊的晨翼:“大家伙,能听见吗?你得‘告诉’你的‘骨头’,暂时听‘心’的指挥,哪怕那指挥现在有点乱。不然,这腿就真废了。”
晨翼眼中微弱的数据流闪烁了一下,似乎理解了这句话。但他现在连维持基本意识都困难,更别说进行如此精微的内部协调。
“老钳子……有办法吗?”林月遥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老钳子”没有回答,而是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油腻腻的工具箱。里面没有精密的激光焊枪或纳米修复机器人,只有各种锉刀、钳子、形状古怪的扳手,以及几个装着不同颜色、质地粘稠液体的玻璃罐。
他取出一个装着银灰色、仿佛活物般缓缓流动的液体的罐子。“非牛顿流体,掺了零碎石墨烯和自适应记忆合金颗粒。”他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用一个粗针管,小心翼翼地将这种奇特的液体,通过晨翼腿部外壳的散热缝隙,注入到内部受损最严重的关节和能量导管区域。
“这东西,遇强则强,遇弱则弱。能暂时替代熔断的导管传递能量,也能在关节错位处形成动态支撑,防止进一步磨损。”他一边操作一边说,手法稳定得不像个老人。
接着,他又拿出几个小巧的、仿佛古董般的真空管放大器,连接上导线,贴在晨翼腿部几个关键的神经束(数据总线)接口上。
“这些老家伙,能放大和过滤特定的生物电信号……嗯,对你来说,是数据脉冲信号。”他调整着真空管上的旋钮,“我会尝试引导和放大你情感模块中那些相对‘稳定’的、关于‘保护’和‘生存’意图的信号波段,用它们暂时覆盖掉混乱的运动冲突指令。相当于……给你的‘心’一个临时的扩音器,强行让你的‘骨头’听话。”
这是一种闻所未闻的、近乎巫医般的修复方式,完全违背了创世科技那套精密严谨的工程学逻辑。它粗糙,原始,却带着一种基于经验和直觉的、野草般的生命力。
“博士”看得目瞪口呆,想说什么,却被“老钳子”一个眼神制止了。
过程缓慢而痛苦。随着那些被放大的、源于“保护林月遥”、“必须活下去”等核心意图的情感数据流被强行注入运动控制单元,晨翼原本微弱混乱的运行声开始变得极不稳定,时而高亢尖锐,时而低沉呜咽。他的身体微微痉挛,仿生皮肤下的光斑明灭不定。
林月遥紧紧握着他冰冷的手,一遍遍低语:“坚持住,晨翼……你能做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晨翼左腿内部那刺耳的能量泄露声和短路“噼啪”声,终于逐渐减弱、消失。那银灰色的非牛顿流体在内部形成了新的、动态的能量通路和支撑结构。虽然运行声依旧远不如从前平稳,带着一种粗糙的摩擦感和滞涩感,但至少,不再是垂死的哀鸣。
他眼中黯淡的数据流重新亮起了一些,虽然依旧缓慢,却恢复了基本的秩序。他尝试着,微微动了动左腿的脚踝。
一个极其微小,却清晰无误的动作。
成功了!
“暂时稳定住了。”“老钳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喘着粗气,“但这就像用胶水和铁丝勉强绑住的破碗,随时可能再碎掉。他不能再进行高强度运动,能量输出也必须严格限制。而且……”
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晨翼:“我用你的‘心意’强行压住了‘规矩’,等于在你身体里埋下了一个更不稳定的种子。以后,你的动作可能会更……‘人性化’,也更难以预测。是好是坏,就看你自己了。”
晨翼缓缓转过头,看向“老钳子”,眼中的数据流平静地流淌,最终汇聚成一个简单的词,通过受损的扬声器,带着杂音,却清晰地传出:
“……谢谢。”
这不是程序设定的礼貌用语。这是基于当前情境、自身感受和逻辑判断后,自主生成的表达。
“老钳子”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了笑:“有点意思。”
林月遥看着晨翼那条虽然依旧残破、却重新拥有了生命迹象的左腿,看着他眼中那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的、更加深沉的数据光芒,心中百感交集。
机械之心,并未被冰冷的工具修复,而是用一种近乎蛮荒的、融合了材料学、古老技术和情感引导的“巫术”,暂时粘合了起来。
这一次修复,没有让他变回那个完美的机器,反而可能让他离“人类”……更近了一步,也离失控的深渊,更近了一步。
但无论如何,他们再次赢得了喘息的机会。在这黑暗的地铁深渊中,希望如同那盆依旧顽强活着的绿萝,微弱,却未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