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光,如同被崩坏能侵蚀的沙漏,流逝得格外沉重且悄无声息。
世界并未迎来预想中的彻底终结,却在持续的凋零与绝望的抵抗中,滑向了一种压抑的“稳定”。
人口锐减至区区一亿,昔日遍布全球的文明之火,如今只蜷缩在寥寥十余座大型聚集城市中,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光芒微弱却顽强。
逐火之蛾倾尽最后资源建造的第二艘“月光王座”悬浮在近地轨道,它是新的方舟,也是悬在所有人头顶、提醒着最终防线存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各种基于“神之键”计划开发的武器相继问世,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璀璨结晶,却也是以牺牲与律者核心为代价换来的、冰冷而强大的力量。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硝烟,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压抑,幸存者的眼神大多麻木,活着本身,已成为一种奢求与负担。
这三年来,庄姜的身影依旧活跃在每一个需要他的角落,清剿崩坏兽、护卫补给线、安抚幸存者……
他的背影依旧挺直,他的力量依旧强大。
只是,他眼中偶尔闪过的疲惫与深邃,比三年前更加浓郁。
他与梅比乌斯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划下了一道清晰的界限。
他未曾再踏入那间实验室一步,而她,也从未试图联系。
只有每天清晨,在为数不多的、能与爱莉希雅和帕朵共进早餐的短暂时刻,从爱莉希雅带着担忧的、看似不经意的闲聊中,他才能捕捉到一丝关于她的碎片信息——比如,“克莱因”的人偶。
庄姜只是静静听着,从不评论,只是握着餐具的手指,偶尔会微微收紧。
今天,是一个不同的日子。
约定的时间到了。
庄姜整理好仪容,将那三年积攒的沉重尽数压入心底,走向樱的住所。
樱的住处简单却整洁,与外界废墟般的景象格格不入,像是风暴眼中一片宁静的绿洲。
而这片绿洲最鲜活的色彩,正是名为“铃”的少女。
“庄姜哥哥!”
清脆如风铃般的声音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雀跃着扑了过来,脸上洋溢着与这个灰暗时代截然不同的、纯粹而灿烂的笑容。
铃穿着虽显旧却干净的衣裙,长长的粉色辫子随着她的动作甩动,宛如黑暗中跳跃的火焰,温暖而充满生机。
庄姜蹲下身,接住了她,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真正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这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沉积的部分阴霾。“铃,准备好了吗?”
“嗯!”
铃用力点头,大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一点点对未知冒险的期待,“姐姐说,我们要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那里很安全,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坏坏的崩坏兽了!”
樱站在一旁,看着妹妹,冰蓝色的眼眸中交织着难以割舍的温柔与决绝的坚定。
她穿着一贯的战斗服,腰间的太刀散发着丝丝寒意。
她对着庄姜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了铃,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暂时的分离。
“走吧,帕朵已经在等着了。”
庄姜轻轻拍了拍铃的头,站起身。
他看向樱,两人交换了一个无需言语的眼神——那是同伴之间的默契,也是对彼此肩上重担的确认。
“我们出发。”
庄姜的声音沉稳,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寂。
离开樱那方整洁却略显孤寂的小小“绿洲”,外界的压抑感便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
他们乘坐专用的内部车辆,穿过逐火之蛾总部管制区内相对有序但依旧气氛紧张的通道。
越靠近边缘的军用空港,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浓。
巡逻的士兵表情冷硬,装甲车辆来回穿梭,远处偶尔传来引擎的轰鸣和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
终于,车辆在一条被严格封锁的跑道前停下。
眼前,那艘中型军用运输舰静静匍匐在那里,深灰色的涂装让它几乎与灰暗的地面融为一体。
它不像客机那样流线优美,棱角分明的装甲板和暴露在外的部分管线透着纯粹的实用主义与力量感,舰身上遍布的划痕与修补痕迹无声诉说着它曾经历过的凶险航程。
巨大的舱门已然打开,像是一头巨兽张开了嘴,等待着吞噬或吐纳。
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在舱门旁警戒,看到庄姜和樱后,利落地行礼,目光在好奇地看了一眼铃后便迅速回到警戒位置。
“登舰吧。”
庄姜对樱说道,同时向铃伸出手。
铃看了看姐姐,得到樱温柔的点头鼓励后,将自己的小手放入了庄姜宽大的手掌中。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牵着铃,庄姜率先踏上了通往舱内的金属舷梯,脚步声在空旷的跑道旁显得格外清晰。
樱紧随其后,她的目光扫过周围严阵以待的士兵和这艘冰冷的舰船,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压下,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为了铃的未来,这一步必须迈出。
三人依次进入舰舱。
随着他们身影的没入,那沉重的舱门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发出“嗡”的沉闷声响,缓缓闭合,将外界的光线与声音一点点隔绝。
最终,“咔哒”一声轻响,舱门严丝合缝地关闭,内外成了两个世界。
舰舱内,惨白的应急灯带亮起,勾勒出冰冷金属骨架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钢铁冷却液的味道。
铃被这突如其来的密闭和引擎启动的低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更紧地抓住了庄姜的手。
庄姜察觉到了,蹲下身,平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别怕,只是舰船启动了。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外面的云了。”
他的话语如同定心丸。
铃看着他沉静的双眼,心中的忐忑渐渐被对未知旅程的好奇取代。
运输舰开始轻微震动,伴随着明显的推背感,脱离了泊位,开始加速滑行,然后猛地一轻,冲向了被阴霾笼罩的天空。
透过舱壁上那为数不多的、加固过的观察窗,外界的景象开始飞速下拉、变幻,展现出一片广阔而绝望的末世图景。
运输舰持续爬升,将逐火之蛾总部那相对有序的轮廓彻底甩在下方的阴霾之中。
当舰身平稳,调整航向朝着远方的海岸线疾驰时,舷窗外的景象,如同掀开了一块巨大的、覆盖在世界尸体上的裹尸布,将一种深入骨髓的、静止的绝望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下方是无边无际的、仿佛蔓延到世界尽头的废墟。
这并非战火初熄的混乱,而是一种被时间冻结的终极死寂。
曾经的城市骨架以各种扭曲的角度凝固着,断裂的桥梁、倾塌的高塔、破碎的穹顶,全都覆盖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埃,像是大自然为这场文明葬礼撒下的纸钱。
没有火光,没有硝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败。
在这片死寂的灰色中,点缀着更加不祥的紫黑色斑块——那是崩坏能重度污染区,大地仿佛中了剧毒,化脓、溃烂,生长出扭曲的紫色晶簇,散发着幽幽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
而在这片巨大的、露天的文明坟场中,崩坏兽便是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扭曲的“守墓人”。
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绝望的具象化。
庞大的“圣殿级”崩坏兽迈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践踏着本就化为齑粉的街道,它们的行动缓慢却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
成群的“突进级”崩坏兽像是一片片有生命的阴影,在断壁残垣间无声地穿梭,只留下令人不安的低频嗡鸣。
更有些形态难以名状的融合怪物,蜷缩在曾经的地标建筑顶端,周身萦绕的崩坏能如同呼吸般明灭,它们并非在破坏,而是在“占据”,将人类文明的遗迹,变成了它们冰冷而怪异的巢穴。
“庄姜哥哥……”
铃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一种被巨大景象震慑住的茫然,她趴在舷窗上,温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白雾,“下面……怎么全都是……碎的?房子……都没有顶了……那些高高的塔,都断了……”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一种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惧。
这不是她想象中的冒险,这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坏掉的玩具箱,里面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得粉碎,而且充满了令人不舒服的“东西”。
“它们……”
铃的手指指向窗外一头缓缓走过广场的崩坏兽,“它们就在那里……那里本来,是不是有很多人?像总部里一样多?”
她的问题天真,却尖锐地刺中了残酷的核心。
那片废墟,曾经确实是熙熙攘攘、充满生机的地方。
樱将手轻轻放在铃的头上,试图传递一些温暖,但她自己看着窗外的冰蓝色眼眸也仿佛凝结了一层寒霜。
她无法回答妹妹的问题,只能用沉默包裹住她。
庄姜的身影在舱壁旁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沉默地凝视着下方那片被彻底“放弃”的大地,崩坏兽在其中悠闲得如同在自家领地。
这种非刻意的、而是已然成为“常态”的占据,比任何激烈的攻击都更能彰显人类文明的败退。
他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那是一种将巨大无力感强行压制成冰冷坚毅的神情。
运输舰就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被寂静和扭曲生命体所统治的坟场上空孤独前行。
窗外是文明死亡的标本,舱内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希望火种。
铃不再说话,只是紧紧靠着姐姐,小小的身体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名为“绝望”的重量。
一行人穿过愈发显得空旷和肃杀的总部基地,通过特定的传送通道,抵达了位于海底的入口——海渊城。
海渊城内部,巨大的量子之海入口如同一个旋转的、深不见底的蔚蓝漩涡,散发着神秘而浩瀚的能量波动。
早已在此等候的梅和凯文转过身来。
梅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冷静睿智,镜片后的目光深邃,承载着整个文明的重担。
而凯文,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寒意就几乎要让周围的空气凝结。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落在庄姜身上。
“这样真的可以吗?”
凯文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却直指核心。
他指的是将铃,一个潜在的律者个体,送入量子之海,送入那个连他们都无法完全掌控的领域。
庄姜的目光迎向凯文,没有丝毫退避。
他能感受到凯文话语深处那份对全人类存续的、近乎绝对的理性考量。
“这是最后的办法,凯文。”
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这个方案早已提出,只是…‘娑’一直有所顾虑。一个可能引动终焉目光的个体进入她的世界泡,风险太大。”
他顿了顿,脑海中闪过与那位量子之海意识体沟通时付出的代价与承诺,那些内容沉重到甚至无法在此宣之于口。
“我付出了足够的‘代价’,换取了她的同意。这是目前唯一能规避‘侵蚀之律者’命运,同时保住铃生命的途径。”
铃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悄悄拉住了姐姐樱的手。
梅适时开口,声音冷静而富有说服力:“量子之海的物理规则与我们的宇宙存在差异,加上‘娑’的庇护,理论上可以屏蔽终焉的直接感知。这是基于现有数据最可行的保全方案。”
她看向樱和铃,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时间到了。”
樱深吸一口气,蹲下来,紧紧抱住了铃,在她耳边低声嘱咐着什么。
铃乖巧地点头,回抱住姐姐,小声说:“姐姐,你要快点来看我哦。”
庄姜走上前,伸出手:“铃我们该出发了。”
铃将小手放在庄姜的掌心,温暖而柔软。
庄姜最后看了一眼梅和凯文,目光在凯文那冰封般的脸上停留一瞬,然后转向樱,点了点头。
他牵着铃,一步步走向那蔚蓝的漩涡。
跨过界限的瞬间,空间仿佛被无形之力扭曲、拉伸。
常规宇宙的感知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失重般的、万物归于信息洪流的奇异感觉。
就在他们身形彻底没入量子之海的下一秒——
一股庞大、古老、带着些许好奇与审视的意识,如同温和却无处不在的潮水,悄然笼罩了他们。
“娑”……感知到了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