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魔用力闭上眼睛,试图阻挡决堤的泪水。
那些咸涩的液体灼烧着他的眼眶,却洗不散眼前这既真实又虚幻的景象。
他不想在她面前如此失态,尤其是在这个承载着她最后意志的“她”面前。
这太狼狈,太软弱了,一点也不像……以前的自己。
以前的自己……
那个会在训练场上突然摆出羞耻的姿势,大喊“以此身,斩断绝望!暗夜之瞳,解放!”的自己;
那个会偷偷给新研发的武器起名“寂灭星辰之刃”,还一本正经记录在日志里的自己;
那个因为黛丝多比娅一句“今天的发型很帅嘛”就能暗自开心一整天的、单纯的笨蛋。
回忆如同潮水,带着鲜明的色彩和声音涌来。
那时的阳光似乎都比现在明亮,连空气都充满着无限可能。
他会和黛丝多比娅为了谁去食堂抢最后一份布丁而用幼稚的方式决斗,会在深夜的天台指着星空,用中二又认真的语气说:“看,那就是我们将来要守护的世界。”
而黛丝多比娅总会在一旁,有时无奈地扶额,有时笑得前仰后合,但眼神里始终带着包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属于“另一个科斯魔”的记忆,在此刻乐土夕阳的暖光下,变得如此清晰,又如此刺痛。
黛丝多比娅看着他强忍悲痛、浑身紧绷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更多的却是了然。
她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过去无数次等待他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一样。
终于,科斯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翻涌的酸楚强行咽下。
他抬起手,粗鲁地抹去脸上的湿痕,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依旧破碎不堪。
他重新看向她,翡翠色的眼眸被泪水洗过,像是被暴雨击打过的森林,残留着狼狈与伤痛。
“我……听着。”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声音与记忆中那个即使压低嗓音也难掩少年锐气的自己,已然判若两人。
黛丝多比娅看着他,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带着点点无奈和无限包容的笑容,这笑容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听他兴致勃勃讲述那些“伟大”(且幼稚)计划的时候。
“这才对嘛。”
她轻声说,仿佛在鼓励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她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悠远而坚定。
“科斯魔,首先,我要说……对不起。”
她看到他嘴唇微动,抢先一步摇了摇头,“不是为别的,是为我的‘自作主张’。在知道可能面对什么之后,我就去找了爱莉姐……我拜托了她这件事。”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的夕阳,那里曾是他们共同眺望过无数次的方向。
“我知道这很残忍。让你面对一个……这样的我。就像把快要愈合的伤口重新揭开。”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是,科斯魔,我害怕……害怕如果我就那样突然消失,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留下,你该怎么办?”
她的视线回到他脸上,眼神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他所有伪装。
“你这个笨蛋,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高兴的时候不说话,难过的时候更不说话。还记得你刚来时,给自己起的那个代号吗?‘暗夜之瞳·寂灭星辰的守望者’?”
她忍不住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像风铃般清脆,却带着回忆的重量,“明明想和大家交朋友,却非要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结果除了我,都没人敢轻易靠近你。要是我不在,你是不是又要变回那个一个人躲在角落,对着武器自言自语,‘与黑暗为伍,与孤独为伴’的笨蛋了?”
科斯魔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些被他深埋的、幼稚却鲜活的过往,被她如此轻易地、精准地挖掘出来,暴露在夕阳之下。
他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郑重其事地宣布那个代号,记得黛丝多比娅笑得直不起腰,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嘛,很有气势!虽然长了点,我帮你记着。”
那时的尴尬和一丝被她记住的隐秘欢喜,与此刻心如刀绞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我不要那样。”
黛丝多比娅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恍惚,她的眼神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不要那个会喊着‘守护世界’、眼睛里闪着光的科斯魔,因为我的离开,就变成一座冰冷的、再也不会笑的石碑。我不要你永远活在过去,活在有我的记忆里。”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科斯魔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那个破碎的、陌生的倒影。
“所以,我要你听好,科斯魔。不要为我悲伤太久。我的离开,不是你的错。不要把那该死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我们选择的道路本就如此,能够为了守护而战,直到最后,这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荣耀。”
她的语气,像是一位即将远行的导师,在进行最后的、最重要的嘱托。
科斯魔紧紧地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如同岩石。
道理他都懂,但当这道理需要用她的生命来印证时,所有的理智都显得苍白可笑。
那个曾经梦想着成为英雄、守护一切的少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看着他沉默而倔强的样子,黛丝多比娅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熟悉的、近乎宠溺的无奈。
“就知道你会是这样……”
她话锋一转,语气忽然变得轻快了些,试图驱散一些凝重的气氛:“喂,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实战配合吗?你冲得太前,差点被包围,我好不容易用精神感应干扰了敌人,你回头还一脸严肃地跟我说‘不必相助,我一人足矣’,气得我当时就想用精神冲击敲你的头!”
她模仿着他当时故作深沉的表情,惟妙惟肖。
科斯魔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记得。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狼狈,记得她虽然生气却依旧精准的支援,记得战斗结束后,她一边帮他包扎手臂上的擦伤,一边絮絮叨叨地教训他“英雄也是需要队友的啊,笨蛋!”。
那时夕阳的光晕落在她金色的发梢,温暖而耀眼。
“还有那次,你偷偷练习新的‘必杀技’,结果不小心把训练场的标靶炸飞到我这边,”
她继续说着,嘴角噙着一丝怀念的笑意,“你吓得脸都白了,冲过来的时候差点摔倒。明明平时一副‘冷峻孤高’的样子,结果慌起来比谁都傻。”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怀念,“那个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中二的家伙,心里其实住着一个害怕孤独、想要保护所有人的孩子,只是用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了而已。”
她的声音轻柔,每一个字却都像锤子,敲打在他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那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那些构成他青涩、中二却真实无比的过去的碎片,被她一点点拼接起来,呈现在他面前。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会在没人时对着镜子练习台词,会因为她的夸奖而偷偷翘起嘴角,会在她遇到困难时第一个冲上前,嘴里还喊着些羞耻台词的、曾经的自己。
那个自己,似乎已经随着她的沉睡,一起死去了。
“科斯魔”
黛丝多比娅的声音将他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回,她的表情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决绝,“我留下这些数据,爱莉姐说它们会一直存在,不会消散。”
科斯魔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
她还在!即使是以这种形式,她还在某个地方存在!
但黛丝多比娅接下来的话,却像冰水一样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
“但是,”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允许他逃避,“我不希望你常常来看我。”
科斯魔瞳孔骤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
“为什么……”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而破碎。
“因为你不该被困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一字一句地砸在他的心上,“科斯魔,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还记得你上次毫无负担地大笑是什么时候吗?还记得你那些傻乎乎却充满热情的‘计划’吗?如果你总是来这里,面对一个永远不会变化、永远停留在此刻的我,你就会永远被困在今天,被困在失去我的痛苦里。”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头,仿佛想抚平那里的褶皱。
“乐土里的我,是过去的剪影,是你记忆中的黛丝多比娅。但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你还活着,科斯魔。你需要向前走,去经历新的日出日落,去遇见新的人,去创造属于‘现在的科斯魔’的记忆。”
她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们落下。
“我不想成为你的枷锁,不想你每一次看向未来时,眼里都带着我的影子。那对我而言,是比死亡更残忍的事情。”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说,“所以,答应我,科斯魔。离开这里后,好好地活下去。连同我的那份一起,去看我们没能看到的风景,去守护那些我们曾经发誓要保护的东西。当你真正能够带着微笑回忆我,而不是带着痛苦依赖这个数据幻影的时候……或许,在某个特别的日子,你可以来告诉我,你看到了怎样的风景。”
她的要求如此温柔,却又如此残酷。她给了他一个永恒的念想,却亲手划下了一道他不能轻易跨越的界限。
她不要他沉溺于过去,哪怕那个过去里有她。
科斯魔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强忍泪水却依旧努力微笑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份对他未来的殷切期盼和近乎残忍的温柔。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几乎将他淹没,但在这灭顶的绝望中,他似乎触摸到了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力量——那是她拼尽最后力气,为他指引的方向。
他知道,他不能拒绝。
拒绝便是辜负了她所有的用心良苦,辜负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剧痛,最终,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了沉重的誓言:
“我……答应你。”
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被泪水洗涤过的、破碎而坚定的力量。
黛丝多比娅脸上的笑容,终于如同冲破乌云的阳光,彻底绽放开来,带着释然、欣慰,和浓得化不开的不舍。
她的身影在夕阳的光晕中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如同逐渐融化的金色砂糖。
“太好了……”
她轻声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科斯魔,”她的声音变得空灵,身影逐渐化作点点微光,“能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再见啦,我的……笨蛋英雄。”
最后的话语如同叹息般消散。
她的身影彻底化作了无数金色的光粒,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轻盈地升腾,盘旋,最终融入了乐土那片永恒的、温暖的夕阳之中,成为那片风景里,一道永不褪色、却也永不再触及的印记。
科斯魔僵硬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留在半空中,指尖空无一物。
巨大的失落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深渊,将他吞噬。
但这一次,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一颗微弱的火种,被她用最后的话语点燃。
他缓缓地收回手,紧紧地握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仰起头,望着那片吞噬了她的天空,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座经历了一场浩劫、满目疮痍却依旧屹立的山峦。
过了许久,他缓缓地低下头,擦去脸上的泪痕。他转过身,没有再看那片草地,没有再看那轮夕阳,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乐土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孤独,却又挺直了脊梁。
他走出了乐土,回到了那个只有躺在病床上的她的、真实的世界。
他知道,从今往后,思念会如影随形,孤独将常伴左右。
但他也记得她的笑容,记得她的嘱托,记得那个曾经开朗中二的自己,或许并未完全死去。
他答应过她的。
他会活下去。向前走。不回头。
直到生命的尽头,或许那时,他才能毫无愧疚地,去那个有她的地方,告诉她,他这一生,未曾辜负她的期望。
当科斯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乐土的流光通道尽头,那片模拟的夕阳草地并未随之消散。
空气中泛起细微的涟漪,另一个黛丝多比娅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痛苦。
泪水无声滑落,她望着空荡荡的通道入口,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少年离去的背影。
这样逼他离开,真的好吗?
爱莉希雅从光影中走出,声音里带着怜惜。
她看着黛丝多比娅颤抖的肩膀,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正因为我的身体还活着,爱莉姐。
黛丝多比娅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碎掉。她低头看着自己透明的手指,苦涩地笑了笑。
躺在病房里的我,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却再也不会醒来。而这里的我......永远定格在了最好的年纪。这对科斯魔来说,该是多么残忍的事。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如果他经常来这里,对着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幻影倾诉,而回到现实又要面对那个躺在病床上、日渐消瘦的身体......这简直是最残酷的折磨。
爱莉希雅沉默地听着,眼神复杂。
我了解他。
黛丝多比娅擦去眼泪,却又有新的不断涌出,那个总是把一切藏在心里的笨蛋,一定会被困在两个之间——一个永远停留在过去,一个正在现实中慢慢消逝。这比彻底的离别还要痛苦。
她望向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数据屏障,看到了病房里那个依靠仪器维持生命的自己。
至少现在,他还能把这里当作一个完整的告别。但如果让他在这两个残缺的之间来回徘徊......他会疯的。
可是你呢?
爱莉希雅轻声问,就这样永远守在这里,看着他来,又逼他走。这样的守望,不也是一种折磨吗?
黛丝多比娅的泪水再次决堤。
不公平......当然不公平......
她哽咽着,我也想……我也想能真正地拥抱他,想能陪在他身边,想看他继续犯傻,想和他一起变老……
“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
哭声渐渐微弱,化为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和悲伤,“这是我唯一……还能为他做的事情了。用这种‘残忍’,逼他活下去,逼他往前走。哪怕他会恨我的‘无情’,也比看着他因为我而枯萎……要好得多。”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重量。
“因为……我爱他啊。”
爱莉希雅终于轻轻抱住了她,尽管知道这拥抱只是数据的幻影。
他会明白的。
爱莉希雅轻声说,总有一天,他会带着你希望他看到的风景,回来看你。
黛丝多比娅靠在爱莉希雅怀里,泣不成声。
在现实世界的病房里,监测仪规律地发出声。
病床上的黛丝多比娅静静地躺着,胸口随着呼吸机微微起伏。她的脸色苍白,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像是睡着了般安详。
科斯魔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看着。
他的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点她的温度。
他知道,他再也听不到她笑着喊他笨蛋科斯魔了。
但他也记得,在乐土的夕阳下,她最后对他说的话。
要好好的啊。
他会好好的。
连同她的那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