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平反的余韵,如同春日里最后一场寒潮过后,土壤深处悄然滋生的暖意,虽不张扬,却切实地改变着盛府内部的生态。而在这新旧交替的微妙时刻,一场备受瞩目的拜访,为这渐变的图景添上了浓淡相宜的一笔——嫁入盛家已逾三月的大奶奶海朝云,首次以正式的名义,踏入了林栖阁的门槛。
这位海家嫡女,其家世之清贵,在汴京堪称典范。祖父海老太师乃两朝帝师,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尤其在清流文官体系中,海家有着隐形却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海朝云自幼受最严格的嫡女教养,诗书礼乐、管家理事无一不精,其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品性,早在她与盛长柏议亲前,便已在京中贵女圈中传为美谈。她与长柏的联姻,不仅是才子佳人的天作之合,更深层次上,是盛家作为新兴清流门第,获得顶级文官集团认可与接纳的一个重要标志。
墨兰(青荷)听闻海氏前来,心念微转。她自然记得这位大嫂议亲时,送往各院的见面礼。给葳蕤轩王氏和寿安堂老太太的,自然是规格最高、无可指摘的上上份。而给予她们几位姐妹的,表面看去皆是时下流行的堆纱宫花,用料、样式仿佛一致。然而,墨兰凭借青莲本源带来的敏锐观察力,以及那份浸淫深宅练就的细致,清晰地记得,唯独送至暮苍斋明兰手中的那一盒,其绢纱质地更为细密均匀,染色过渡更显自然鲜活,连那点缀花蕊的米珠,光泽与圆润度都隐隐高出半分。这极其微妙的差别,若非有心人刻意比对,几乎难以察觉。彼时,海家尚在权衡考量,这一份稍显特别的礼物,或许正是对养在老太太身边、本身聪慧得体、且看似不争不抢的明兰,一种无声的示好与潜在的投资,体现了海氏精准的眼光与审慎的处世之道。
而海朝云自入门后,也确实展现了与其温柔外表不甚相符的治家手腕。她并未急不可耐地从婆母王氏手中抢夺中馈大权,而是先从自身所居的“柏悦居”及陪嫁人口入手,雷厉风行地进行整顿。不过月余光景,便将院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下人规矩森严,令行禁止,效率极高,却又不见苛酷之象。对王氏,她晨昏定省,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既显尊重,又不失身份;对府中旧人,她恩威并施,既遵循原有章程以示包容,又潜移默化地注入更为严谨高效的章法。其行事之利落、眼光之精准、分寸拿捏之恰到好处,让府中上下,连同一向眼光毒辣的盛老太太,都暗自颔首赞许。
如今,她主动来访林栖阁,其意深远。林栖阁今非昔比,林噙霜得赐“安人”敕命,林家沉冤得雪,盛长枫与墨兰于宫变中护诏有功,圣眷正浓,已然成为盛家内部一股不容小觑的新兴力量。海氏作为未来的宗妇,于公,需明晰府内力量格局,确保家族稳定;于私,也需与这势头正劲的“邻居”建立适宜的关系,以便未来更好地执掌家业。
墨兰得了通报,亲自迎至院门。只见海朝云身着藕荷色缠枝莲纹暗花缎褙子,下系一条月白素绫长裙,裙摆缀着细密的同色缠枝莲暗纹,行走间步履从容,裙琚微动,如水波荡漾。她乌黑的发髻梳得光滑如镜,只簪一支莹润的珍珠步摇,并两朵小巧的银丝鬓花,通身上下并无过多奢华饰物,却自有一股清贵端凝、不容忽视的气度。身后跟随的两名捧着礼盒的丫鬟,亦是低眉顺目,举止沉稳,显见规矩极好。
“大嫂安好。”墨兰敛衽为礼,笑容温婉得体,既不显谄媚,亦不失恭敬。
海朝云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一下,声音柔和悦耳,如春风拂过琴弦:“四妹妹快别如此多礼。原该早些来拜见林安人,只是初来乍到,诸事缠身,一直未能寻得合适的时机,心中甚是不安,还望林安人与四妹妹千万海涵。” 她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丝毫不因自身家世显赫而流露出半分倨傲。
两人相携步入院内。林噙霜早已得了信儿,此刻正襟危坐在正堂上首。她今日特意换上了那身新裁的绛紫色遍地织金锦褙子,发间郑重地簪着那支象征过往情谊、成色极佳的碧玉簪,努力维持着“敕命安人”应有的端庄与体面。见海氏进来,她忙起身,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只是那微微收紧的指尖,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紧张,仍泄露了她面对这位完美嫡长媳时,心底尚未完全消除的那份因妾室出身带来的局促。
“大奶奶贵人事忙,还惦记着我们,快请上坐。”林噙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热情。
海朝云却并未立刻落座,而是先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见长辈之礼,口称“林安人”,态度恭敬又不失亲切自然,给足了林噙霜面子。她带来的礼物也极有分寸,显是精心考量过:给林噙霜的是一支品相上乘、须尾俱全的野山参,并两匹颜色沉稳、质地厚实,非常适合年长妇人制作秋冬衣袍的杭绸和妆花缎;给墨兰的则是一套紫檀木嵌螺钿的文房四宝,材质不算顶名贵,但做工极其精巧雅致,尤其是那方荷叶形笔舔,小巧可爱,显然是用了心思挑选的;另有一份小巧玲珑、刻着“长命百岁”字样的赤金锁片,是给幼弟长榆的把玩之物。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林安人和四妹妹莫要嫌弃粗陋才好。”海朝云语气温婉,目光清澈真诚,让人如沐春风,生不出丝毫恶感。
分宾主重新落座后,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香气氤氲的热茶。海朝云并未急着切入敏感话题,而是如同拉家常般,先关切地询问了林噙霜近来的饮食起居,身体可还康健;又目光温和地打量了一下厅堂陈设,由衷夸赞林栖阁布置得清雅怡人,颇有林下之风;随后,还语气柔和地问起了长榆的开蒙进度,言谈间如春雨润物,不着痕迹地拉近着彼此的距离,缓解着林噙霜初时的紧张。
墨兰在一旁静静陪坐,偶尔在林噙霜语塞时,恰到好处地接上一两句,言辞得体,姿态从容。她心中对这位大嫂的评价,不由得又高了几分。海氏的情商与智慧确实超群,她深知林噙霜最在意、最敏感之处,故而绝口不提过往是非,只围绕当下的安稳与未来的期盼闲话家常,既充分表达了尊重,又巧妙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发尴尬或戒备的话题。
闲叙片刻,一盏茶饮尽,海朝云才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更深一层。她目光转向墨兰,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真诚的赞赏:“前番宫变,惊险万分,四妹妹与三弟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护持诏书于乱军之中,立下擎天保驾之功,实在令人钦佩不已。夫君在家中每每提及,亦是赞誉有加,常言三弟不仅学问扎实,更有忠勇担当,志向高远,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
她巧妙地将功劳归于兄妹二人共同所有,并借由自己夫君盛长柏之口来肯定长枫,这比她自己直接夸赞更显客观真诚,也更容易被正处于上升期的林栖阁所接受和感念。
墨兰闻言,谦逊地微微垂首,唇角含着一抹得体的浅笑:“大嫂实在过誉了,折煞小妹与兄长了。彼时情势危急,兄长与我也只是恰逢其会,尽了为人臣子、为人子女应尽的本分,实属侥幸,不敢当此盛赞。兄长在家中时,也常感慨,言道大哥(长柏)学问渊博,品性端方,方是他始终追随与学习的楷模。”
她同样借长枫之口回赞长柏,既表现了兄弟和睦,又将功劳归于“本分”与“侥幸”,姿态放得极低,滴水不漏。
海朝云听罢,眼中笑意更深,如秋水盈波,心中已然明了,这位四姑娘不仅心思灵透,更是个深谙进退之道的明白人。她话锋随之微转,语气愈发温和恳切,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如今见林安人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四妹妹聪慧伶俐,沉稳有度;三弟前程似锦,指日可待;幼弟亦乖巧向学,未来可期。林栖阁可谓欣欣向荣,蒸蒸日上。往后我们便是一家人,同在这府邸之中,理应互相帮衬,和睦相处,方能家业兴旺。若日后府中或是外面,有什么需要搭把手、或是需商议的地方,林安人和四妹妹千万别与我客气,尽管遣丫鬟到柏悦居知会我一声便是。”
这番话,既是友善的橄榄枝,也是清晰的态度表明。她以未来宗妇的身份,明确表达了对林栖阁现有地位和未来潜力的认可,并传递了希望与之保持良好互动、共同维护盛家内部和谐稳定的意愿。
林噙霜听得心中熨帖无比,脸上笑容真切了许多,连连点头附和:“大奶奶说得是,说得是!都是一家人,自然该和和气气的,往后定当如此。”
又闲话了片刻,饮尽第二盏茶,海朝云便从容起身告辞,言道不打扰林安人歇息。林噙霜和墨兰亲自将她送至院门口,双方行礼作别,气氛融洽。
看着海朝云那端庄稳重、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洞之外,林噙霜一直紧绷的肩颈才彻底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拉着墨兰的手回到暖阁里,难掩兴奋与激动:“墨儿,你瞧见没?连海家这般门第出来的大奶奶,都亲自来了,说话还这般客气周到!咱们林栖阁,如今是真的、真的不一样了!” 她眼中闪烁着扬眉吐气的光彩。
墨兰扶着母亲在铺了软垫的玫瑰椅上坐下,又亲手为她续上一杯温热的红枣茶,语气平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清醒与深思:“母亲,海氏大嫂今日前来,是大家闺秀的礼节,更是宗妇的智慧与远见。她代表的,是盛家的嫡长房,是家族未来的方向。她愿意给予我们这份尊重与认可,是因为我们林栖阁如今,确实拥有了值得被认可的价值。”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看向林噙霜,语气愈发沉稳:“这份价值,是兄长与我于险境中搏杀而来,是母亲您多年谨小慎微、如今得享敕命换来,亦是外祖林家沉冤得雪所铸就。来之不易,更需珍视。”
“所以,”墨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们往后更需谨言慎行,守住,并不断提升这份价值。与长房,可亲近,但不可失了分寸盲目依附;可合作,但需心中有度,保持独立。维持住这表面的、乃至发自内心的和睦,于我们林栖阁,于整个盛家的长远发展,都是眼下最好,也是最明智的选择。”
林噙霜如今对女儿的眼光和谋略已是深信不疑,闻言脸上的兴奋之色稍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的神情,她用力点头,保证道:“娘明白了,你放心。往后娘定会更加小心,凡事多与你商量,绝不给你和枫儿招惹是非,定要守住咱们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局面!”
海朝云的这次拜访,如同一阵温和而有力的春风,正式吹入了林栖阁,也悄然拨动了盛家内部那微妙而复杂的人际天平。它清晰地标志着,林栖阁的地位提升,已获得了来自盛家未来掌舵者层面的正式审视与战略性认可。然而,在这和睦融洽的表象之下,因力量格局变化而带来的新一轮暗涌、较量与磨合,也才刚刚拉开序幕。墨兰深知,她需要以更深的定力、更明的眼光、更缜密的心思,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