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阳书院坐落于嵩山南麓,层峦叠嶂如同天然的墨屏,隔绝了尘世喧嚣。时值初春,山间寒意未褪,晨起时薄雾如乳白色的轻纱,缠绕着青黛色的峰峦与古朴的院舍,带着沁入骨髓的清寂。盛长枫晨读方毕,正于自己独居的斋舍内,就着微熹的晨光整理昨日听讲的笔记,窗外唯有松涛阵阵与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心境一片沉静向学。
忽闻舍监在外叩门,言京中有家书至,送信人风尘仆仆,指名需亲手交予盛三公子。
长枫心头莫名一跳,一丝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他搁下笔,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学袍,快步走出斋舍。但见院中立着一脸倦容、衣襟沾露的汉子,双手恭敬地奉上一封火漆密实的信函,那火漆上,隐约是林栖阁的印记。汉子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三少爷,四姑娘再三吩咐,此信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中,言道家中诸事,盼您亲览,速决。”
“有劳,辛苦了。”长枫接过信,入手只觉得那信封比往常略显厚重,指尖触及处,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妹妹书写时那份沉郁的心绪,心头的不安瞬间放大。他不动声色地谢过来人,额外多给了些赏钱,便攥紧信件,匆匆返回斋室,反手轻轻闩上了门。
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他走到窗边,借着愈发清亮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妹妹墨兰那清丽而隐含风骨的字迹跃然纸上,一如既往。他初读时尚觉是寻常问候,语气平和,然而,目光逐行扫过,神色便不由自主地凝重起来。信中所言京中“颇不宁静”,荣氏旧事“血迹未干”,宫闱“隐忧暗涌”,父亲“倦色”,母亲“郁结”……尤其是那句“妹心中诸多疑难,关乎家事,亦关乎外间风向,欲当面请教兄长,共商稳妥之策”,字字含蓄,却又字字千钧,如同一记记闷雷,在他心湖深处炸响。
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墨兰素来沉静内敛,心思缜密,若非情势已到了让她感到“独木难支”、“夙夜忧思”的地步,觉出真正的危机迫近,绝不会写下这样一封意有所指、近乎催促他归家的信!联想到路上隐约听闻的荣飞燕惨案、齐衡大婚背后的波澜,再结合妹妹信中勾勒出的京中压抑图景,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梁,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冰冷的清醒。京城,那只繁华锦绣的巨兽,恐怕真的要张开吞噬一切的黑洞了!而盛家,看似安稳,实则已站在了漩涡的边缘!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狭小的斋室内,只听得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母亲尚在禁足,心神不稳;妹妹独撑林栖阁,内外周旋;幼弟需要引导,前程攸关;父亲身处官场,如履薄冰……他作为儿子,作为兄长,作为盛家的一份子,岂能再安坐于这千里之外、看似平静的书院象牙塔中?
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部思绪。但书院规矩森严,非年节长假不得轻易离院,尤其此刻并非旬假朔望之期。他需得向山长陈情,求得准假。
嵩阳书院的山长程公,是位年过花甲、学问渊博如海、目光锐利如炬的大儒,素以严厉着称,却也极惜人才。长枫自入学以来,因着那份知耻后勇的狠劲与日渐扎实精进的学问,颇得程山长青眼。
长枫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仔细地将家书折好,收入怀中,又对水盆整理了一下衣冠,确保无不妥之处,这才怀着一颗七上八下却又异常坚定的心,径直前往山长平日理事的“明伦堂”。
程山长正在堂内伏案校勘古籍,满室书香墨韵。见长枫这个时辰求见,略显意外,却并未责怪,只抬了抬眼皮,示意他说话。
长枫恭敬地行过弟子礼,并未过多铺垫赘言,直接从怀中取出那封家书,双手呈上,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却依旧泄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急切与忧虑:“学生冒昧打扰山长清静,实因接到京中急信,家中似有变故,学生览信后心绪难安,五内俱焚。”他顿了顿,选择坦诚部分担忧,“家妹信中所言虽力求含蓄,然学生反复揣摩,恐京中局势有异,风雨欲来,家中父母姊妹身处其间,安危难料。学生身为人子人兄,实在无法于此际安心向学,恳请山长垂怜,准假让学生回京一趟,探明情况,安顿家小,以全人伦孝悌。”
程山长目光如电,在长枫脸上停留片刻,见他虽面色因急切而微红,眼神却清明坚定,不见丝毫慌乱浮躁,暗暗点了点头。他这才缓缓接过信纸,就着窗棂透入的光线,细细阅看。
明伦堂内一时间寂然无声,唯有书页被小心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程山长看得极慢,极仔细,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那花白的眉毛时而几不可察地微蹙,时而缓缓舒展。良久,他终于将信纸轻轻放回桌面,目光重新落在垂手侍立、难掩紧张的长枫身上,带着一种历经沧桑、洞察世情的了然与凝重。
“盛长枫,”程山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打破了室内的沉寂,“你这位妹妹,心思之缜密,见微知着之能,非同一般闺阁。” 他并未直接点评信中具体内容,却一语道破了墨兰远超年龄的敏锐与远见。“京城之地,确如激流险滩,风云变幻,非是妄言。你能由此家书字缝行间,窥见危机,心系父母姊妹,孝悌之心可嘉,责任感亦强,此乃读书人立身之根本,未曾忘却。”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严肃,带着谆谆告诫之意:“然,你需谨记,书院有书院的规矩,学问有学问的路径。你既入我嵩阳门下,当以砥砺学问、涵养德行为首要。此番破例准你归家,是体恤你人伦至情,亦是望你借此机缘,亲身体察时局之艰险,世事之复杂,于实践中磨砺心志,增益其所不能。而非让你归去便沉溺于家族琐务,荒废了根本,忘却了向学初心。”
长枫闻言,心中大石落地,感激与敬意汹涌澎湃,他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学生……学生明白!定当时刻谨记山长教诲,不敢有一日懈怠,绝不敢辜负山长期许与书院栽培之恩!”
程山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既如此,便准你一月假期。速去速回,将家中事务了结妥当,务必尽早归来!莫要辜负了庄学究当初的举荐之情,亦莫要辜负了书院这片清静之地对你等的期望。学问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望你归来之时,能心无旁骛,更加潜心向道,方不负此行。”
“学生叩谢山长恩准!” 长枫再次郑重行礼,心中充满了暖流与力量。山长不仅准假,更有维护与点拨之意,这份知遇与看重,他铭感五内。
“去吧。”程山长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案头古籍之上,最后叮嘱道,“路上小心。记住,无论外界风雨几何,自身立得住,方是抵御一切惊涛骇浪的根本。”
长枫恭敬地退出明伦堂,直到走出很远,才感觉那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他立刻返回斋舍,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简单的行装,一颗心早已穿越千山万水,飞回了那迷雾笼罩、暗流汹涌的汴京城。妹妹的信,山长的叮嘱,交织在他心头。他知道,此番归去,绝非探亲那么简单。他必须尽快弄清京中局势,与父亲、妹妹商议应对之策,稳住林栖阁,然后,尽快返回书院,更加努力地充实自己。
风雨欲来,他必须争分夺秒。当他踏着暮色离开嵩阳书院那庄严的山门时,回望了一眼在苍茫暮色与缭绕山雾中若隐若现的院舍,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与责任感。前方,是未知的挑战,而他,必须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