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扇敞开的门,预想中儿科重症监护室的景象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天旋地转般的强烈失重感,仿佛一步踏入了汹涌的漩涡。
光线、声音、气味在瞬间扭曲、撕裂,又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急速重组。
王平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便被一股巨大而柔和的力量向前推去。
他本能地闭上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某种玻璃破碎般的脆响。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冰冷刺骨的消毒水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扑面而来的、浓郁的食物香气——猪骨熬煮的浓汤味,辣椒油的焦香,还有葱花和醋的清新酸爽。
死寂被打破,耳边充斥着市井的嘈杂:锅铲碰撞铁锅的铿锵声,电视机里模糊的新闻播报,远处街道传来的汽车鸣笛,还有食客们嗡嗡的交谈声和吸溜面条的声响。
光线也变得完全不同。不再是医院里那种惨白、闪烁、令人心慌的荧光,而是温暖的、略带昏黄的色调,来自头顶老旧的吊灯和墙壁上泛黄的壁灯,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而真实的滤镜。
王平怔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一时间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他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和小波、黄曼三人,正站在一家狭小却干净的老旧面馆里。
小波身上还穿着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黄曼穿着白大褂,王平虽然是寿衣,但也是西装系列,他们与周围穿着普通衣物、正在吃宵夜的食客格格不入,引来几道好奇又很快移开的目光。
面馆似乎快要打烊了,只有零星两三桌客人。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靠在灶台边打盹,收音机里咿呀呀地唱着听不懂的地方戏。
一切都平凡、琐碎,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真实得……让人想哭。
“这……这里是?”小波紧紧抓着王平的衣角,小脸上满是茫然和惊恐,声音带着颤抖。
他显然也被这瞬间的空间转换吓坏了。
黄曼是三人中最快恢复冷静的。
她迅速扫视了一圈周围环境,目光在那些普通的食客和打盹的老板身上停留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能量波动。
她伸手扶了王平一把,让他稳住身形,然后拉开一张靠墙的塑料椅子,率先坐了下来,动作自然得仿佛常客。
“坐下。”她言简意赅,声音依旧清冷,但在这温暖的背景下,少了几分之前的肃杀。
王平被小波拉着,有些僵硬地坐在了黄曼对面。
粗糙的塑料椅面,油腻腻的方桌,桌上插着劣质纸巾的塑料盒,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食物热气……
这一切感官上的强烈冲击,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刚刚经历的那场医院噩梦才是现实,而眼前只是濒死前的幻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寿衣西服袖子下的伤口依旧存在,传来隐隐的、熟悉的钝痛和冰冷感,提醒他一切并非虚幻。
精神污染还在,代价仍在支付。
“我们……出来了?”王平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看向黄曼,寻求确认。
“嗯。”黄曼拿起桌上一个印着广告的简陋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浑浊的免费茶水,动作优雅得与周围环境形成奇异反差,“这里应该是现实的某个角落。看样子,是家通宵或者临近打烊的面馆。”
现实……
这个词像锤子一样砸在王平心上。
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充满烟火气的空气,听着耳边的市井之声,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慰藉涌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小波更是直接,小家伙把脸埋在王平的手臂上,瘦小的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轻抽动,压抑的哭声低低地传出来。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经历了如此恐怖的绝境,此刻回到安全的环境,情绪终于崩溃了。
王平心中酸涩,用没受伤的左手轻轻拍着小波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他自己也需要时间平复。
黄曼安静地喝着茶,没有打扰他们。
她的目光偶尔掠过窗外霓虹闪烁的夜色,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存在,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在这突如其来的回归中,提供了一种诡异的稳定感。
过了好一会儿,老师傅被小波的啜泣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走过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道:“几位吃点什么?快打烊了,只有些简单的。”
这寻常的问话,却让王平和小波都浑身一僵,仿佛被从某个安全的泡泡里拽了出来。他们身无分文,穿着病号服,怎么看都不像正常食客。
黄曼却神色自若,从白大褂口袋里——那件白大褂在现实光线下显得更加突兀——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放在桌上:“三碗油泼辣子面,谢谢。”
老师傅诧异地看了他们一眼,尤其是黄曼的白大褂,但也没多问,收起钱,嘟囔着转身走向灶台。
很快,锅里热油爆香的声音响起,更加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
这日常的一幕,奇异地安抚了王平紧绷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题还有很多,他们并没有真正安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平看向黄曼,压低声音,“那个医院……就这么消失了?我们怎么出来的?”
黄曼放下茶杯,指尖在粗糙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那个医院,并没有‘物理’意义上消失。”
她开始解释,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一个常识,“它作为一个‘域’,其存在依赖于林婉的执念。你最后化解了她的核心执念,支撑‘域’的规则基石崩塌了,这个异常空间自然也就无法维持,会将其中的‘异物’——也就是我们——排斥回它原本依附的‘现实’坐标点。”
她指了指周围:“这里,很可能就是林婉记忆中,与她女儿有着深刻联系的一个地方。也许是她们以前常来的面馆,也许只是附近某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坐标。‘域’崩溃时,空间坐标会发生锚定回归。”
王平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域”、“执念”、“规则基石”、“现实坐标”……这些词汇构建起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观。
“所以,‘域’……到底是什么?”他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这时,老师傅端着三碗热气腾腾的素汤走了过来,粗陶大碗里,清汤、白面、几点油星和葱花,简单却温暖。
“先吃东西。”黄曼拿起一次性筷子,掰开,“边吃边说。你们需要补充体力。而关于‘域’和‘执念’……”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窗外沉沉的夜色,“以及像你这样能‘铭刻’规则的人,故事还很长。”
食物的热气氤氲了王平的视线,他拿起筷子,手还有些微微颤抖。
他知道,从这碗面开始,他将踏入一个远比医院怪谈更加广阔、更加深邃也更加危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