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燃烧的幻象如同破碎的琉璃,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更加深邃、也更加不稳定的规则乱流。
聚光灯的光芒变得摇曳不定,将王平和云老板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射在空旷的观众厅墙壁上,如同两尊对峙的古老神只雕像。
台下那些虚幻的观众依旧静默,但他们的存在感却变得稀薄,仿佛随时会消散。
云老板身上那件凤冠霞帔的光芒明灭不定,映照着她脸上剧烈挣扎的神情。王平那番直指本心的“演绎”,像一把钝刀,剖开了她用以自我保护百年的坚硬外壳,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创口。
愤怒依旧在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说破心事的恐慌和茫然。
“美……的回响?”她重复着王平的话,声音嘶哑,带着戏曲的尾音,却失去了之前的凌厉,“在后人心里?荒谬!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如何能比得上这……这实实在在的舞台?这永不落幕的喝彩?!”
她猛地张开双臂,华服在能量激荡下猎猎作响,指向这精心构筑的幻境,语气中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与偏执:“这才是完美!时间在此凝固,每一次演出都是最巅峰的状态!没有失误,没有衰老,没有遗忘!这才是永恒的艺术!你所说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存在于他人模糊记忆里的东西,算什么完美?!那是……残缺!是遗憾!”
王平没有退缩。他站在摇曳的光影中,身形略显单薄,眼神却异常坚定。他感受到了云老板话语深处的恐惧——对被遗忘的恐惧,对真实世界不确定性的恐惧。这正是归墟得以利用她的弱点。
“永恒重复的巅峰,真的是完美吗?”王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那不过是精致的标本。没有生命,没有变化,没有……意外之喜。真正的完美,难道不应该是活的,是流动的吗?”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云老板:“你当年在真正的舞台上,每一次演出,真的是一模一样的吗?难道没有哪一次,因为台下某个知音专注的眼神,因为当晚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甚至因为自己那一刻微妙的心境变化,而唱出了不同于剧本、却更动人心魄的腔调?那种不可复制的、与当下共鸣的灵光,难道不比你如今这精确到毫厘的循环,更接近艺术的神髓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云老板灵魂最敏感的地方。
她僵硬的身躯微微颤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早已被执念尘封的画面——是的,有那么一次,唱《牡丹亭》时,窗外雷雨交加,她心有所感,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唱得凄婉欲绝,台下静默片刻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发自肺腑的掌声……那种与天地、与观众心神交融的刹那,那种活生生的体验……
但执念立刻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将这点软弱的回忆撕碎。“不!那是偶然!是瑕疵!完美……必须是可控的!必须是……绝对的!”她尖声反驳,但底气已然不足。
“绝对的完美,就是绝对的死亡。”王平毫不留情地斩断她的自欺,“你将生命定格在最辉煌的瞬间,同时也杀死了所有未来的可能性。你将艺术囚禁在这幻象中,同时也扼杀了它与真实世界碰撞产生的所有新的火花。你这不叫永恒,叫……殉葬。为你的艺术殉葬,也为所有本可能被你的艺术打动的、未来的灵魂殉葬!”
“你胡说!”云老板情绪失控,周身的怨念能量剧烈暴走,舞台地面龟裂,空间震荡加剧,“没有我的永恒舞台,那些后世之人,如何能领略到我当年的风采?!他们会遗忘!会扭曲!会用粗浅的眼光玷污我的艺术!”
“所以,你宁愿选择一个虚假的、只有你独自沉溺的‘完美’,也不愿相信真实传承的力量?”
王平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悲悯与质问,“真正的传承,从来不是原封不动的复制!是种子,落在不同的心田,开出不同的花!你的《牡丹亭》,你的《贵妃醉酒》,之所以能流传,不是因为某个博物馆里有一场永不结束的演出,而是因为一代又一代的演员、观众,从中看到了自己,注入了新的生命!这才是生生不息!这才是对抗遗忘的真正力量!”
他指向台下那些虚幻的观众:“而这些……这些只是你执念的回声,是你创造出来满足自我欺骗的傀儡!他们的掌声,能给你真正的温暖吗?能让你感受到……被理解的悸动吗?就像我刚才,为你感到的痛惜和愤怒那样?”
最后这一问,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云老板苦苦支撑的信念高墙。
她踉跄后退,凤冠上的珠翠剧烈摇晃。王平的话语,一字一句,都戳中了她内心最深的空虚和隐秘的渴望。是啊,这百年的“完美”演出,除了加深她的痛苦和孤独,还带来了什么?那些机械的掌声,何时曾真正触及过她冰封的灵魂?
而王平这个“闯入者”,这个不会唱戏、不循章法的年轻人,却用最真实的情感,让她百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被深刻理解的战栗。那种感觉,远比千万次虚幻的喝彩,更让她灵魂震颤。
“真实的……传承?生生……不息?”她喃喃自语,眼中的偏执与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积压了太久的疲惫与迷茫。她环顾四周这华丽却死寂的舞台,看着台下那些空洞的“观众”,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席卷了她。
一直潜伏在后台深处、试图重新接管此地的归墟意志,似乎察觉到了云老板信念的动摇,猛地加剧了侵蚀!一股冰冷的、充满诱惑与威胁的意念强行插入:
“完美的定义,由强者书写!归墟赐你永恒舞台,便是无上完美!摒弃杂念,固守本源,否则……形神俱灭!”
空间剧烈扭曲,冰冷的锁链状阴影从后台蔓延而出,缠向云老板和她身上的凤冠霞帔!
云老板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在归墟的压迫和王平的叩问之间剧烈挣扎。
王平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凝聚最后的精神力,将所有的共情、所有的理解、所有的期望,化作最后一道纯粹的意识冲击,送向云老板的核心:
“完美的定义,不在归墟,不在过往,而在你此刻的选择!是继续做这华丽棺 中的木偶,还是……勇敢地拥抱一次真实的、不完美的落幕,将你的艺术,真正地……交给未来?!”
抉择的时刻,来临了。
云老板的执念,站在了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