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门轴锈蚀,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在这片被循环凝固的寂静中格外刺耳。门后,是空旷而压抑的屋顶平台。
雨水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滴打在王平脸上,带来一丝真实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混凝土和铁锈的味道。
天台边缘,那个单薄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中。
李晓的执念核心,不再仅仅是循环中重复跳下的残影,而是凝聚成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真实的轮廓。
她穿着那身陈旧的校服,头发被雨水打湿,紧贴着苍白的脸颊,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灰暗的雨水中。
王平没有立刻上前,他停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翻腾的心绪。
右臂的伤口在阴雨天隐隐作痛,灰白色的印记仿佛在皮下缓慢蠕动,提醒着他每一次使用力量所付出的代价。但此刻,他必须将所有的杂念摒除。
他示意黄曼和小波留在门口。最后的对话,需要他独自面对。
王平一步步走向天台边缘,脚步踩在积水的平台上,发出轻微的水声。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毫不在意。
在距离李晓身影约五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这个距离,既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怨愤,又不会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李晓。”王平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
那个身影微微一颤,但没有回头。一种混合着恐惧、怨恨和麻木的情绪波动,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向王平涌来。
他仿佛听到了无声的质问:为什么来?为什么还要打扰我?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我。
王平没有用共情去强行感受她的痛苦,而是像面对一个受伤的朋友,用一种平静而坚定的语气,开始诉说。
他不是在劝解,也不是在说教,而是在陈述一个被遗忘、被扭曲的真相。
“我看到了你的日记。”王平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我看到了你写在课桌上的‘救救我’,也看到了你后来把它刮掉时留下的指甲痕。”
李晓的身影僵硬了一下。
“我看到了赵强他们对你做的一切,看到了他们的嘲笑和侮辱。”王平继续说道,语气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重的陈述感......
“他们对你施加的伤害,是真实存在的,是丑陋的,是彻头彻尾的错误。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该被忘记,也不该被任何人否定。”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力量沉淀下去。
“我也看到了玲留给你的钥匙,看到了她偷偷塞给你的糖。”王平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我看到了你写给陈浩,却最终没能送出去的纸条。”
提到这两个名字,李晓的身影颤抖得更加厉害,周围的雨势似乎也悄然增大了一些,仿佛是她情绪的外化。
“玲很痛苦。”王平看着她的背影,仿佛能看穿她灵魂的挣扎,“她被威胁,她害怕,她家里有生病的母亲,她不敢失去学业。她的退缩,不是因为她不把你当朋友,而是因为她和你一样,在那个环境下,她也感到了恐惧和无助。她的‘背叛’,是另一种形式的受害者。”
“陈浩……”王平叹了口气,“他看到了你的眼神,看到了你被欺负,但他选择了沉默。他的懦弱和冷漠,确实伤害了你,这不可否认。但更重要的是,他为此付出了代价——他的灵魂被困在这里,被愧疚折磨了这么多年。他亲口对我说,他后悔了,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会站出来。”
王平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瓦解着李晓心中那座由委屈、愤怒和被抛弃感筑起的高墙。
他没有否定她的痛苦,而是将痛苦的根源,清晰地指向了那些施加伤害的人,以及那个纵容伤害发生的环境。
“你一直在问,‘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王平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或许从未有人对她说过、也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听到的话: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
“错的,是那些凭借暴力欺辱弱小的霸凌者!错的,是那些选择沉默和视而不见的旁观者!错的,是那个没能及时给予你保护和支持的体系!错的,是那个让你感到孤立无援的世界!”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李晓的执念核心上。她猛地转过身来!
王平终于看到了她的脸。那是一张清秀却毫无血色的面庞,双眼空洞,布满了血丝,泪水混合着雨水不断滑落。
但此刻,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除了痛苦,还涌现出了巨大的震惊、茫然,以及一丝……被理解的光芒。
“你承受了不该由你承受的痛苦,你背负了不该由你背负的罪名。”王平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深切的悲悯,“你值得被看见,被倾听,被保护,被温柔以待。你的离开,不是解脱,而是让那些错误得以继续存在的遗憾。”
他伸出手,不是实体,而是将那份通过共情和理解凝聚而成的、纯粹的“认可”与“正名”的意念,如同温暖的阳光般,传递给那个在雨中瑟瑟发抖的灵魂。
“该休息了,李晓。”王平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叹息,“不是带着‘我错了’的委屈和不甘,而是带着‘错不在我’的释然和平静。放过自己吧,这个世界欠你一个道歉,但你不必用永恒的折磨来等待它。”
李晓怔怔地看着王平,泪水奔涌而出。但那不再是充满怨恨和绝望的泪水,而是积压了多年的委屈终于得到倾泻的泪水。
她周身的怨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肉眼可见地消散。那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逐渐被一种悲伤却趋于平和的氛围所取代。
雨,不知在何时,悄然变小了。
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停歇,只剩下屋檐滴落的残雨声。
阴沉了不知多久的天空,乌云开始散开,一缕微弱的、却真实无比的晨曦之光,从云缝中透出,洒落在湿漉漉的天台上。
李晓的身影在晨曦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她看着王平,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解脱的、浅浅的弧度。
她没有说话,但一个清晰的、带着感激的意念传入了王平心中:
【谢谢……再见。】
随后,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化作了点点晶莹的光粒,融入了那缕微光之中。
循环,结束了。
王平独自站在天台上,沐浴在久违的晨曦中,身心俱疲,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与他自身密切相关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一场同样下着大雨的傍晚……
一个车站……一个穿着白裙子、年纪更小的女孩紧紧抓着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女孩将一个小小的、穿着红裙子的布娃娃塞进他手里,哽咽着说:“哥哥……别忘了找我……”然后,她被人强行抱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消失在雨幕中……
妹妹!
那个模糊的侧影,终于有了清晰的画面!
剧烈的头痛袭来,王平闷哼一声,捂住了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