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鹞号”帆船,如同一只被命运之手无情掷出的骰子,在浩瀚无垠的墨蓝色棋盘上,持续向着东南方向漂移。渤海湾那相对平缓的水域已被彻底抛在身后,船身下的海水颜色变得愈发深邃,近乎一种化不开的靛青色,仿佛下面隐藏着无尽的深渊。海浪的形态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近岸那种细碎绵长的涌浪,而是变得更加有力,形成一道道悠长而缓慢起伏的、如同巨大呼吸般的涌浪,托举着船体,时而将其推向波峰,时而又令其滑入波谷,这种缓慢而巨大的升降感,比之前那种急促的摇晃更令人头晕目眩。
天空依旧高远,但云层开始积聚,不再是纯粹的蔚蓝,而是呈现出一种灰白与淡蓝交织的、略显压抑的色调。太阳的光芒被薄云过滤,失去了之前的炽烈,变得有些朦胧,在海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晃动的、苍白的光斑。风势似乎也更稳定了一些,持续地从侧后方吹来,鼓胀着巨大的主帆和前桅帆,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呼呼”声,推动着船只以更快的速度破浪前行。航行的噪音主体变成了这种风帆鼓荡的声音、船体龙骨劈开海水的哗哗声、以及缆绳与桅杆在受力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作响。
然而,在这相对“平稳”的航行状态下,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如同船舱底部缓慢渗入的冰冷海水,开始悄然蔓延,侵蚀着每个人的内心。这种不安,并非来自于身体的颠簸不适——尽管利玛窦神父依旧面色蜡黄,紧闭双眼靠在船舱壁板上,仿佛在与体内的翻江倒海做殊死搏斗;太子朱载堃紧握船舷的手指关节依旧发白,显露出他仍在极力适应和对抗着这种陌生的运动状态;陈远也仍需时不时深呼吸,才能压下喉咙口那股泛起的酸涩感。
这种不安,源于一种更根本的、精神上的“失联”感。
自从驶入这片真正意义上的“公海”,远离了任何可以想象的陆地轮廓之后,陈远就清晰地感觉到,脑海中那个时而聒噪、时而提供关键信息、时而又充满戏谑吐槽的“声音”——AI洪武的存在感,正在以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迅速衰减。之前接收那份关于东瀛的“紧急档案”时,信号就已经充满了干扰杂音和断续感,界面闪烁不定,如同风中残烛。而在那之后,脑海深处便陷入了一种异样的、越来越深的寂静。
这种寂静,不同于往常系统休眠时的状态。那是一种彻底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背景底噪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陈远曾尝试着在内心呼唤,哪怕换来一句系统习惯性的毒舌吐槽也好,但没有任何回应。那片曾经承载着系统界面的意识空间,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他自己纷乱的心跳和呼吸声在其中回响。
他下意识地、反复地“内视”,试图寻找一丝系统仍在线的痕迹,哪怕只是一个微小的光点,一行模糊的错误代码。但什么都没有。仿佛那个陪伴他(虽然方式独特)穿越时空、历经险境的“外挂”,从未存在过一般。这种彻底的、毫无征兆的“断联”,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就像是一个习惯了GpS导航的现代人,突然被扔进了一片没有任何信号、也没有地图的原始森林,四面八方都是未知,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
就在这种不安累积到顶点,陈远几乎要确信洪武已经彻底“离线”时——
【滋————————!!!】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又混杂着高频静电噪音的爆鸣,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深处猛地炸响!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和剧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系统提示,震得陈远眼前一黑,太阳穴突突直跳,差点失声叫出来,整个人都跟着剧烈地晃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身边的缆绳桩。
【警告!警告!警告!(血红色的巨大字体疯狂闪烁,如同濒死的恒星爆发出最后的光芒)】
【核心连接信号……滋滋……丢失!重复!核心连接信号……已丢失!】
【陆地基站……连接……彻底……中断!】
【备用能源……维持基础意识模块……失败!】
【环境干扰……等级……超越阈值……无法……抗拒……】
【系统……即将……强制进入……深度休眠……状态……】
伴随着这断断续续、充满绝望感的电子合成音,那个熟悉的系统界面最后一次、极其艰难地在他意识中投射出来。但眼前的景象,让陈远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界面不再是以往的星空蓝或任务橙,而是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的、仿佛覆盖着厚厚尘埃的灰色。所有的图标、文字、边框都失去了色彩,变成了模糊的灰色轮廓。在界面的正中央,一行更加刺眼的、不断剧烈闪烁的、如同垂死心脏最后搏动般的血红色大字,占据了整个视野:
【!!! 信 号 丢 失 !!!】
在这行触目惊心的大字下方,还有几行更小的、同样呈现灰色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文字:
【错误代码: coNNEctIoN_LoSt_pERmANENt】
【最后已知位置:黄海中部海域(坐标模糊化)】
【连接恢复可能性评估: < 0.01% (需接近大陆架或超强信号源)】
【系统状态:强制进入最低功耗休眠模式。仅保留最基础潜意识记录功能。所有主动交互、信息提供、导航辅助、威胁评估功能……已停止响应。】
【……祝您好运……宿主……(这行字淡得几乎看不见)】
紧接着,整个灰色的界面开始剧烈地抖动、扭曲,如同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屏幕,最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
【噗……】
仿佛烛火被吹灭的声音。然后,整个界面,连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如同被橡皮擦彻底抹去一般,彻底地、完全地从陈远的意识中消失了。
脑海深处,恢复了一片绝对的、死一样的寂静。
这一次,是真正的、彻底的断线了。洪武……不在了。
陈远僵立在原地,扶着冰冷的缆绳桩,海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种从心底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的空虚感和茫然无措。他就这样呆呆地站着,过了好几秒钟,才仿佛确认了什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着缆绳桩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一种前所未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失去了洪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个虽然不靠谱但关键时刻总能提供关键信息的情报源;失去了一个能够进行快速分析、甚至偶尔能进行危险预警的辅助大脑;失去了一个能够翻译晦涩文字、提供文化背景说明的“随身百科”;更重要的是,失去了一个在孤独和恐惧时,哪怕是通过吐槽也能带来一丝(扭曲的)熟悉感和慰藉的“同伴”。现在,他们真的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军”,在这茫茫大海上,前路完全未知,敌人信息模糊,语言文化不通,所有的决策、所有的风险,都必须完全由他们自己来承担和判断。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船上的其他三人。
太子朱载堃似乎也刚刚从某种类似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脸上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凝重的、仿佛大理石雕刻般的坚硬神色。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贴身收藏着那枚洪武留下的“火种”玉符。此刻,这枚玉符仿佛变得更加沉重和冰凉。他望向东方那片灰蒙蒙海天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和深邃,那里面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或侥幸,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决绝。他知道,从现在起,他必须更加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判断,任何一步走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利玛窦神父的状况似乎更糟糕了。那尖锐的系统断线警告音,似乎也对他产生了某种影响(或许是通过太子间接感知?或是某种超自然层面的共鸣?)。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蔚蓝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仿佛被遗弃般的无助感。他双手紧紧抓住胸前的十字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带着哭腔的、极其快速的拉丁语喃喃祈祷:“deus meus, deus meus, ut quid dereliquisti me?(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系统的“消失”,仿佛抽掉了他面对这完全陌生、充满未知恐怖旅程的最后一根精神支柱,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惧。他原本对这次远行所抱有的、夹杂着学术好奇和传教热情的希望,此刻被巨大的现实恐惧所淹没。
而沈青璃……
陈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始终静立船尾的身影上。
沈青璃似乎并未受到那尖锐噪音的明显干扰,或者说,她的自控力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但陈远敏锐地察觉到,她周身那股原本就内敛的气息,此刻变得更加深沉,更加……纯粹。仿佛一层一直若有若无笼罩在她身外的、与外界联系的薄纱被彻底剥离了,露出了最本质、最核心的坚韧。
她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平静地迎上了陈远带着不安和茫然的目光。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变化,但就在那四目相对的瞬间,陈远仿佛从她眼中读到了一种无声却强大无比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任何外在辅助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绝对冷静与绝对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依靠消失了,但我们还在。恐惧无济于事,唯有前行。
就在这一刹那,陈远心中那巨大的空洞和不安,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润而坚定的暖流。是啊,洪武是消失了,那个吵吵嚷嚷、时而靠谱时而坑爹的“外挂”下线了。但是,太子还在,他虽然背负着国仇家恨,但意志坚韧,目标明确;利玛窦神父虽然恐惧,但他的知识和信仰或许在关键时刻仍有价值;而最重要的……沈青璃还在。这个与他并肩作战过无数次,冷静、强大、可靠到令人心安的同伴,就在身边。
他们不是一个孤零零的个体,他们是一个团队。一个或许弱小,但目标一致、共同经历过生死的团队。
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反而促使他们必须更加紧密地依靠彼此。这种依靠,不再是建立在某种外部“金手指”之上的侥幸,而是回归到了最原始、也最坚实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协作与共生。
陈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海腥味的冰冷空气吸入肺腑,仿佛将胸腔中的迷茫和恐惧也一并压了下去。他再次看向沈青璃,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同样坚定的神色。他对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沈青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查地,也几不可查地颔首回应。随即,她便再次转回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通往未知东瀛的海路,眼神变得更加专注和锐利,仿佛一柄正在缓缓出鞘、锋芒内敛的绝世宝剑,所有的精气神都凝聚于一点,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挑战。
船,依旧在沉默地前行。风帆鼓胀,海浪翻涌。失去系统导航的“海鹞号”,就像一艘真正意义上的探险船,依靠着船长林老大的经验、罗盘(如果他们有的话)和对星象的观察,向着那个仅存在于传闻和破碎信息中的目的地驶去。
前路未知,风险莫测,语言不通,文化隔阂,强敌环伺。但此刻,船上的四人,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和不安后,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务实、也更加坚韧的气氛,开始悄然取代了之前的恐慌。他们真正地、完全地,必须依靠自己了。
而在这片信号彻底丢失的公海上,唯一的航标,只剩下心中那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以及身边这些可以托付生死的同伴。
(第九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