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简陋的客房内,空气沉闷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将每个人的心事都拉得忽长忽短。太子朱载堃依旧面窗而立,背影僵直,仿佛与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偶尔因深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思虑。利玛窦神父早已和衣躺在土炕一角,面朝墙壁,似乎已经入睡,但那双在暗影中依然睁着的、映着微弱灯光的蔚蓝眼眸,以及手中紧握的十字架,表明他正沉浸在无声的祈祷与巨大的不安之中。
沈青璃抱剑倚坐在门边的阴影里,眼眸微闭,呼吸绵长均匀,仿佛已入定。但陈远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周遭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那近乎本能的警觉。
陈远自己却无法平静。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凳上,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粗糙的桌沿。AI洪武发布的那个名为“龙潭虎穴”的史诗级任务,如同一个巨大的、闪烁着危险红光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那三个目标——潜影寻踪、合纵连横、探本溯源——每一个都像是一座高不可攀、且布满荆棘和陷阱的险峰。与之前在天津卫的经历相比,那里的挑战虽然惊险,却总带着一种市井的、可以触摸到的真实感,甚至有绝境逢生后的酣畅淋漓。而京城,这个名字本身,就代表着无尽的阴谋、森严的等级和看不见的刀光剑影。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入冰冷的深水,呼吸困难,四周是未知的黑暗和潜伏的巨兽。
他怀念天津卫。怀念张铁臂那能拍碎豆包的大手重重拍在肩上的温度,怀念魏老爷子赠予风筝时那殷切而智慧的眼光,怀念海河边那晚清凉的夜风和波光粼粼的河面,甚至……怀念那杯在众人起哄下,与身旁女子共饮的、辛辣又滚烫的“交杯酒”。那些记忆,如同寒夜中的篝火,温暖而真实。而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对未来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越收越紧。他需要透透气。
陈远轻轻站起身,动作尽量不发出声响。他看了一眼依旧如雕塑般伫立的太子,又瞥了一眼炕上似乎沉睡的利玛窦,最后目光落在门边的沈青璃身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长长的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但并未睁眼。
陈远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破旧的木门,走了出去。
驿站的院子很小,地面坑洼不平。冬末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让他打了个激灵,头脑却清醒了不少。他抬头望去,夜空如洗,没有月亮,只有漫天繁星,像无数颗冰冷的钻石,镶嵌在无边的黑丝绒上,璀璨,却遥远得令人心寒。远离了京城的尘嚣,这里的星空格外清晰,但也格外寂静,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自己的心跳。
他走到院中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仰望着星空,试图让那浩瀚的宇宙平息自己内心的波澜。但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驰。他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想到了最初的惶恐与无助,想到了结识太子、沈青璃、利玛窦这一连串光怪陆离的经历,想到了天津卫那段充满危险却也充满温度的时光……一切仿佛一场大梦。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陈远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一股淡淡的、冷冽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清雅的气息靠近,与他并肩站在了老槐树下。
是沈青璃。
她没有说话,同样仰起头,望着那片璀璨而冰冷的星空。星光洒在她清丽绝尘的侧脸上,勾勒出完美的线条,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在星光的映照下,仿佛也融入了点点星辉,少了几分寒意,多了几分深邃。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但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仿佛在这片星空下,所有的言语都显得多余,只有无声的陪伴才是最真实的慰藉。
过了许久,陈远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沈姑娘,你说……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他问得没头没脑,但沈青璃似乎听懂了。他指的,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天津卫,更是那段虽然危机四伏却也有着烟火气息和真挚情谊的时光。
沈青璃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星空某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平和:“过去之事,如流水东逝,何必执着。”
陈远苦笑一下:“是啊,道理都懂。可是……一想到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京城那种地方,是严嵩,是‘影月’……我就觉得,心里没底。”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有时候,真有点……不适应。好像昨天还在跟张大哥他们喝酒划拳,今天就要去闯龙潭虎穴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沈青璃面前流露出内心的彷徨与不安。或许是因为这静谧的夜色,或许是因为即将面临的巨大压力,也或许……是因为身边这个虽然清冷却让他莫名感到安心的人。
沈青璃终于转过头,星光下,她的目光清澈而平静地落在陈远脸上。那目光没有嘲讽,没有不耐,也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
“江湖路远,本就生死未卜。”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从你踏入这片天地的那一刻起,便已身不由己。”
陈远心中一凛,是啊,从他来到这个时代,遇到太子开始,平凡的日常就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沈青璃看着他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极其肯定的语气,说出了让陈远心头巨震的话:
“但至少,我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陈远心中那片迷茫的黑暗。
我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们”。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份量。它既指此刻驿站中临时组成的这个四人团队——背负国仇家恨的太子、心怀信仰与好奇的传教士、来历神秘剑术超群的她,以及他这个来自异世的“变数”。但更深层的,陈远清晰地感觉到,这个“我们”,更多地指向了此刻并肩站在星空下的“他”和“她”。
在天津卫,他们从最初的猜疑、试探,到后来的并肩作战、生死相托,再到那月下漫步、那杯意义非凡的“交杯酒”……无数次的默契配合,无数个眼神的交汇,早已在两人之间编织出了一条无形却坚韧的纽带。这条纽带,名为信任,名为羁绊。
是的,他不再是那个刚来时孤立无援、惶恐不安的异乡客了。他的身边,有了可以托付生死的伙伴,更有了……眼前这个清冷如月、却总能在他彷徨时给予他坚定力量的女子。
一股暖流,无法抑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涌起,迅速驱散了盘踞已久的寒意和不安。陈远看着沈青璃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是啊,”陈远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我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沈青璃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投向浩瀚的星空。但陈远能看到,她那总是紧抿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柔和弧度。
夜色深沉,寒风依旧刺骨,远方那座巨兽般的城池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前路依旧是未知的凶险。但此刻,陈远的心中却不再迷茫和恐惧。因为身边有她在。这份在血与火、在平淡与温情中建立起来的信任与羁绊,如同这暗夜中最温暖、最明亮的光,足以照亮任何前路的黑暗。
“海河边的告别”已然成为温暖的回忆,而更大的、充满挑战与未知的“京城篇”序幕,就在这片星空下,由两人之间这简短却重若千钧的对话,正式拉开。
(第九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