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死寂笼罩着扁鹊的丹室,沉甸甸地压着每一缕流动的空气。唯有角落一口巨大的青铜药鼎,鼎腹内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发出一种近乎无声的、持续不断的嗡鸣,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叹息。
那蓝光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被囚禁的妖物在无声挣扎。
空气里混杂着无数种气味,浓烈得几乎凝固成实体。辛辣刺鼻的硫磺、带着铁锈腥气的朱砂、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活物在闷热中缓慢腐败的气息,层层叠叠,黏腻地附着在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团污浊的浓雾。
这气味是活的,带着毒性的獠牙,无声地侵蚀着踏入此地的每一个生灵。
扁鹊便站在这片瘴气与幽光的中心。他身前的黑石长案上,散乱地铺陈着无数奇诡之物:
被剖开腹腔、脏器暴露在空气里已呈诡异青紫色的蟾蜍;盛着暗红粘稠液体、边缘还沾着凝固血珠的陶碗;几株叶片蜷曲、脉络呈现出不祥紫黑色的毒草;还有一套排列整齐、闪烁着金属特有寒光的刀具,薄如柳叶,锋锐逼人。
他正专注地处理着一只刚断气的毒蝎,手指稳定得如同铁铸,精确地挑开甲壳,用一枚细长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探入其尾部毒囊深处,汲取那一点浓稠得如同墨汁的毒液。
他穿着惯常的深青色布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和下摆沾染着洗不去的斑驳药渍,如同凝固的陈旧血迹。
几缕同样沾染了药尘的灰白碎发,从额角滑落,垂在他眼前,他却恍若未觉。那张脸大半隐在青铜药鼎投下的阴影里,只能看清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
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映着鼎中幽蓝的火苗,沉静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专注地凝视着针尖上那滴微微颤动的、凝聚着致命威力的毒液。
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也没有施虐的快意,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求知欲和掌控欲,仿佛他剥离的不是一个生灵的内脏,而是在拆解一件构造精密的机关。
这间丹室,是他亲手打造的地狱,也是他探寻生死的祭坛。他的世界,便是眼前这一方被毒物与药气浸透的黑石长案。
至于案板之外的一切,无论是案上毒物生前的嘶鸣,还是门外人间的悲欢,都被那厚重的石门和浓烈的瘴气隔绝在遥远的彼岸。
突然,一丝极细微的、与这死寂空间格格不入的轻盈气流,拂动了案头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尘烟。
扁鹊执着银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住了半息。那滴悬在针尖、随时可能坠落的毒液,停止了颤动。
他并未抬头,但那双沉在阴影里的眼睛,寒潭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快得如同错觉。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时,并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显然被精心维护过。
一线天光,带着外界草木鲜活的气息,顽强地穿透了室内浓稠的瘴雾,短暂地照亮了门口飞舞的细小尘埃。一个身影逆着光,出现在门框之中。
是庄周。
他仿佛将外面温煦的春日一并带了进来。浅杏色的宽大袍服,质地柔软如云,随着他轻盈的步履微微飘动,衣袂拂过冰冷的石质门槛,带起一阵清风。
那风里裹挟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木清气,与丹室内浓烈的毒瘴猛地一撞,竟奇异地没有立刻被吞噬,反而短暂地开辟出一小片清朗的角落。
他肩上,一只蝶翼呈现出梦幻般淡紫色的蝴蝶,正微微翕动着翅膀,落定在那里,像一枚精致的、会呼吸的宝石胸针。
他手里稳稳地托着一个不大的漆木食盒,盒盖上描着几茎素雅的兰草。食盒似乎有些重量,衬得他本就纤细的手腕愈发显得伶仃。
“子越,”庄周的声音带着一种午后初醒般的微哑,如同温热的泉水滑过溪石,柔和地打破了丹室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午时了。你这里的气味,还是一如既往地……提神醒脑。”
他边说边走了进来,步履轻缓,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踏入一间毒气弥漫的丹室,而是在春日芳草地上漫步。
那只紫色的蝴蝶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调整着翅膀的角度,安静地栖息在他肩头。
扁鹊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阴影从他脸上褪去,露出一张过分苍白、棱角分明的面容。
常年不见阳光和与毒物为伍,在他眼下留下了淡淡的青痕,如同晕开的墨迹,更衬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他目光落在庄周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惯常的审视与冰冷,但也谈不上多少温度,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熟悉物品的存在状态。
他的视线在庄周托着食盒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那里似乎比上次见到时,又清减了一分。
“说过多少次,”扁鹊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如同他手中那把薄刃刮过石案,“此地污秽,你不该来。”
他并未放下手中的银针,那滴墨色的毒液依旧悬在针尖,在幽蓝火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庄周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或者说,是习惯了。他径直走到离黑石长案几步远的一张矮几旁——那是这间丹室里唯一称得上“干净”的地方,上面只放着一个盛着清水的陶钵和一块素净的布巾。
他小心地将食盒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只紫色的蝴蝶似乎被这声音惊动,翩然从他肩头飞起,轻盈地在室内盘旋了一圈,最后竟落在了扁鹊处理毒蝎的石案一角,翅膀微微开合,仿佛对那狰狞的毒物毫无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