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日，天高云淡，金桂飘香。
随着节序临近，街市间渐渐盈满了独属于中秋的喧嚣与暖意。
朱门大户门前挂起了各式精美的灯笼，坊间弥漫着新出炉的月饼的甜香，小儿的嬉笑声穿梭在渐浓的秋色里，连空气中都仿佛浮动着团圆的期盼。
然而，这份市井的热闹，似乎被国师府那高耸的院墙隔绝了大半。府内依旧清幽，只是廊下多了几盆应景的菊，金灿灿地开着，添了几分颜色。
弈星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本古籍，目光却有些飘忽地落在窗外那棵日渐金黄的银杏树上。
这是他来到长安后，即将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苗疆虽也过中秋，但习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少了这般精致的糕点与繁华的灯市，更多的是寨中团聚，对月歌舞，分食一种用新米和野蜜制成的粗粝却温暖的饼饵。
想起师父和族人们，一丝若有若无的乡愁，如同窗棂间漏下的微凉秋风，悄然钻进心底。
“在想什么？”温和的声音自门口响起。
弈星回头，见明世隐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一身常穿的深紫便袍，衬得他容颜如玉，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刚从宫中归来尚未完全敛去的倦意。
中秋将至，朝中事务繁杂，宫廷庆典、赏赐百官、祭祀月神……诸多事宜皆需国师过问定夺，明世隐比平日更加忙碌，弈星已有两三日未能与他好好说上几句话。
“没什么，”弈星放下书，站起身，走过去自然地接过明世隐解下的外袍，“只是看看外面的天色。师父今日回来得早了些。”
明世隐任由他动作，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双能洞悉世事的紫眸轻易便看穿了他细微的落寞。
“宫中琐事已大致安排妥当，余下的，自有旁人打理。”他执起弈星的手，指尖微凉，牵着他往庭院走去，“陪我去园中走走。”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国师府的花园在晚霞的余晖中显得静谧而安详。两人并肩走在卵石小径上，脚步声轻悄。
“可是想南疆了？”明世隐轻声问。
弈星犹豫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有一点。想起往年此时，寨子里会很热闹，大家会围着篝火跳舞，唱古老的歌谣，分吃一种很甜的米饼。”
明世隐静静听着，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长安的中秋，亦有长安的过法。明日宫中设宴，你若不想去，我们便不去。”
弈星闻言，连忙摇头：“不用的，师父。我知道宫宴重要，您必须出席。我在府里等您回来就好。”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些许情绪，给明世隐添麻烦。
明世隐却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暮色中他的眼眸深邃如星夜：“星儿，于我而言，重要的从来不是宫宴，而是与你共度此夜。”
他抬手，拂去弈星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下的银杏叶，“我已向陛下告假，明晚宫宴露个面便回。我们就在这府中，赏我们自己的月。”
弈星怔住，心底那点微凉的乡愁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冲散，眼眶甚至有些发热。“真的？”
“自然是真的。”明世隐唇角微扬，“我已吩咐下去，明日府中亦备宴，就你我二人。你可尝尝长安的月饼，虽与你家乡米饼不同，也别有一番风味。若不喜欢，我们也试试做你说的那种米饼，如何？”
“好！”弈星眼中重新焕发出光彩，笑容比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还要明亮。
中秋当日，国师府果然比平日多了几分节日的氛围。下人们虽依旧安静有序，但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庭院中的石亭早早被布置起来，铺上了锦垫，摆上了瓜果香茗。
午后，弈星心血来潮，真的拉着明世隐去了厨房。
苗疆的米饼做法简单，无非是新米磨粉，混合野蜂蜜揉成团，有时会加入些捣碎的坚果，用芭蕉叶包裹了蒸熟。
国师府的厨子们何曾见过这般“粗野”的点心做法，皆面面相觑，又不敢多言。
明世隐却颇有兴致，褪去了国师的威严，卷起袖子，陪着弈星一起和面、调蜜。他手指修长，平日里执掌卦盘、挥毫泼墨皆
是风雅，此刻揉捏着粘稠的米团，竟也有模有样，只是那雪白的米粉沾上他紫袍的袖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可爱。
弈星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忍不住轻笑出声。明世隐抬头，挑眉看他：“笑什么？”
“笑师父这般人物，竟也会陪我在这厨房里胡闹。”
“与你一起，便不算胡闹。”明世隐语气淡然，却带着毋庸置疑的认真。他拈起一点米团，轻轻点在弈星鼻尖，“这叫，同甘共苦。”
最终出炉的米饼，形状算不得美观，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却散发着质朴的米香和蜜糖的甜气。
弈星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是家乡的味道！” 他掰下一块，递到明世隐唇边，“师父尝尝？”
明世隐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细细品味。对于吃惯了珍馐美味的他来说，这饼确实粗糙了些，但那份天然的甜意和眼前人期待的目光，却让他觉得胜过世间一切美味。
“很甜。”他评价道，目光却始终落在弈星带着面粉痕迹的笑脸上。
傍晚，明世依言入宫赴宴。
弈星独自在府中，看着天色渐暗，圆月东升，心中并无孤寂，只有满满的期待。
他仔细检查了亭中的布置，将两人亲手做的、卖相不佳却心意满满的米饼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亥时初，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在廊下响起。弈星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明世隐已换下了繁复的官服，穿着一身月白云纹的常服，银发在月光下流淌着清辉，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和一丝淡淡的酒气。
“等久了？”明世隐见他等在门口，脚步加快了些。
“不久。”弈星摇头，伸手替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宫宴……还好吗？”
“无非是些虚与委蛇，不及府中清净。”明世隐牵起他的手，走向庭院中的石亭，“还是这里好，有我的星儿在。”
亭中，圆桌之上已摆满了各色应节食物。
晶莹的葡萄、饱满的石榴、精致的桂花糕，当然，还有京城老字号出品的、图案繁复的月饼。
而最中间，那碟略显“突兀”的苗疆米饼，却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
明月如玉盘，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清辉遍地，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晚风拂过，带来桂子的浓郁甜香，与亭中茶烟的清苦交织在一起。
两人并肩坐在亭中，并未多言，只是静静地赏着天上那轮圆满。
弈星靠在明世隐肩头，看着那清澈的月华，轻声道：“苗疆传说，月神最是慈悲，能听见世间所有离别之人的祈愿。所以每到月圆，大家都会对着月亮唱歌，希望歌声能传到远方想念的人那里。”
“那你现在，还想唱吗？”明世隐低声问，手指缠绕着弈星的一缕银发。
弈星抬起头，看向明世隐在月光下愈发俊美出尘的侧脸，摇了摇头，唇角扬起一个无比安心和幸福的弧度：“不想了。因为我现在最想念的人，就在我身边。”
明世隐的心因这句话而柔软得一塌糊涂。他伸手揽住弈星的肩膀，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
“星儿，你看，”他指着天上的明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你我不同，”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立下最郑重的誓言，“我既抓住了你，便不会让离别出现在我们的命数里。往后每一个中秋，每一个月圆，我们都将如此刻般，共看此月，相伴相依。”
弈星心中震动，仰头望着他，眼中倒映着满天星月清辉，更盛满了眼前人的身影。
“嗯，”他重重地点头，伸出手，与明世隐十指紧紧相扣，“师父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团圆。”
他拿起一块两人亲手做的米饼，递到明世隐唇边，又拿起一块自己咬了一小口。简单的甜味在口中化开，却比任何珍馐都更令人满足。
明世隐低头，吻去他唇边沾着的一点饼屑，动作轻柔而珍重。他的吻带着月饼的甜香和酒的微醺，最终落在弈星光洁的额头上。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明世隐在他耳边轻声吟道，这是比任何卦象卜算都更真挚的祝愿。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相拥的身影温柔包裹。亭外，秋虫唧唧，仿佛在为这份静谧的幸福伴奏。
国师府的高墙之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繁华，只余下圆满的月，清甜的风，和两颗紧紧依偎、再无距离的心。
天涯共此时，但与他们而言，彼此在侧，便是人间至美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