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车驶离市区,高楼大厦被甩在身后,变成了起伏的山峦和连绵的林海。车窗外的风带着山野特有的潮湿草木气,吹散了沐添丁身上沾染的城市喧嚣。
他把车开回了矿区旁的简易厂房,这里是他这几年打拼下来的基业。收山货,加工,再卖出去。
几个工人正在院子里晾晒新收来的草药,见到他的车回来,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添丁哥回来了!”
沐添丁点了下头,从车上跳下来,心头还萦绕着妹妹在大学校园里的背影。那个背影,是他所有辛苦的意义。
一辆半旧的厢式货车停在院子中央,司机老王正靠着车门抽烟,他是常年过来收货的药材商。
“老王,今天来得挺早。”沐添丁走过去,递了根烟。
老王接过烟,却没有点,只是夹在手指间,脸上带着点难色。“添丁啊,今天这货,价钱得变变了。”
沐添丁的动作顿了一下。
“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市场行情变了。不光是你这儿,整个东北的山货价钱都往下掉。你这批货,我最多只能给到这个数。”老王伸出五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这个价格,比上次低了将近三成。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翻晒药材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望向这边。
沐添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老王。
“添丁,不是我不够意思。”老王被他看得有些发毛,“现在南方那边的大药厂都开始用种植的替代品了,我们收野生山货的,压力也大。这个价,我担着风险收回去,还不一定能赚到钱。”
“我这批货,都是顶好的。”沐添丁开口,字句很慢,“前几天你电话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老王摊开手,“生意就是这样。你要是觉得价低,可以再等等看。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下个月,可能连这个价都没有了。”
沐添丁把手里的烟摁灭在旁边的石墩上。
“货不卖了。”
老王的脸色变了变,“添丁,你可想好了。这么大一批货压在手里,一天一个价,到时候砸自己手里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不劳你操心。”
沐添丁转身就走,不再看他一眼。
老王悻悻地骂了一句,发动货车,扬起一阵尘土开走了。
工人们围了上来,个个面带忧色。
“这可咋办啊?”
“是啊,这么多货,压着就是钱啊。”
沐添丁摆了摆手,“都干活去,天塌不下来。”
他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一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子。屋里很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茶叶在浑浊的水里翻滚。
三成。
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盘旋。
这不仅仅是利润的损失,如果价格持续走低,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工人的工资,日常的开销,还有答应给天娇的,安安稳稳的大学生活。
他靠在椅子上,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妹妹兴奋的脸,浮现出她对大学生活的憧憬。
不行。
这个家是他扛起来的,就不能让它再塌下去。
他猛地睁开眼,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
“老叔,二奎,都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急事。”
很快,一个五十多岁,满脸风霜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出头的精干小伙子就推门进来了。
男人叫沐德,是沐添丁的远房叔叔,一直帮他管着厂里的生产。小伙子叫张二奎,脑子活,负责跑外面的销路。
“哥,啥事这么急?”张二奎问。
沐添丁把刚才老王压价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沐德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我就说这些城里来的生意人靠不住!说变就变。添丁,那现在咋办?要不,我去找找别的路子?”
“没用的。”张二奎摇了摇头,“老王是这片最大的收货商,他给的价就是行情价。他都压价了,别人只会更低。”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是公司成立以来,遇到的最大危机。他们赖以为生的药材和皮毛,突然就不值钱了。
沐德抽着旱烟,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实在不行,就先给工人们放个假,等行情好了再说。总不能一直往里赔钱。”
“不行!”沐添丁断然拒绝。
“工人放假了,人心就散了。再说,行情什么时候能好?一个月?半年?我们等不起。”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天娇的学费,生活费。
他不能让她在外面受委屈,不能让她觉得家里出了事。
必须想办法。
靠天吃饭,靠山吃饭,终究是要看老天的脸色,看市场的脸色。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迟早要出事。
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别人拿不走的东西。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们得改道。”
沐德和张二奎都抬起头看他。
“怎么改?”
“第一,收缩药材和皮毛的生意,只做精品。剩下的地,全部拿来扩大人参的种植面积。”
沐德大吃一惊,“添丁,你疯了?种人参那得多少年才能回本?那玩意儿精贵,万一伺候不好,投下去的钱全打水漂了!”
“人参价钱一直很稳,而且是逐年走高。”沐添丁看着他,“我们有最好的山林地,有经验。以前是没本钱,小打小闹。现在,必须把它做成我们的主业。”
他转向张二奎,“第二,二奎,你这阵子别往外跑了。去市里,去省城,给我找最好的设计师来。我们这片林子,这道山谷,要做旅游。”
“旅游?”张二奎也懵了,“哥,咱这穷山沟,除了树就是石头,谁跑这儿来旅游啊?”
“城里人就喜欢看这个。”沐添丁的思绪回到了长白师范大学门口,那些穿着光鲜的家长,那些对一切都充满好奇的学生。“他们看腻了高楼大厦,就想看我们这儿的山,我们这儿的水。我们可以搞林间木屋,搞山野徒步,搞采摘。夏天避暑,冬天看雪。”
他的话让另外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这个想法太大胆,太超前了。
“第三,”沐添丁没有停,“库里压着的那些药材,不能就这么放着。老叔,你找几个手艺好的老师傅,我们自己开发新产品。用人参泡酒,做人参酒。把那些草药按方子配好,做成包装好的草药茶。我们不卖原料,我们卖成品,卖牌子!”
扩大人参种植。
投入搞旅游。
开发新产品。
三条路,每一条都需要巨大的投入,每一条都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添丁……”沐德的嘴唇动了动,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这……这得多少钱啊?我们账上那点钱,怕是连一条路都走不通。”
“钱,我想办法。”沐添丁的回答简单而有力。
他看着窗外那片连绵的群山,那是他的根,也是他的战场。
“路是人走出来的。坐着等死,那才是死路一条。不试,就永远不知道行不行。”
他环视两人,“就这么定了。老叔,你明天开始清点土地,规划新的人参种植区。二奎,你联系设计师,我要在一周内看到初步的方案。”
他的话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是从泥泞和荆棘里一步步闯出来的狠劲和决断。
沐德和张二奎对视一眼,最终都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哥,听你的!”
“干了!”
会议结束,沐德和张二奎带着满腹的心事和一丝被点燃的激动,离开了办公室。
沐添丁独自一人走到院子里,抬头看着西斜的太阳。金色的光芒洒在远处的山林上,勾勒出一道壮丽的轮廓。
压力,如同实质的大山,压在他的肩膀上。
但他不能退。
身后是几十个靠他吃饭的工人,远方是刚刚踏入新生活的妹妹。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个存了很久的号码,是市里信贷所一个主任的电话。
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按下去。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走这一步。
他收起手机,迈步走出厂房,朝着后山那片准备用来扩建参田的林地走去。他需要亲自去看看那片土地,心里才能踏实。
山路崎岖,他走得很快。
林间的风吹过,带着松涛的声响。
他站在一片开阔的山坡上,脚下是肥沃的黑土,眼前是无尽的林海。这里,将承载他全部的希望。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天娇所在的省城。
沐添丁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接通了电话。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又礼貌的女人声音,却让他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
“您好,请问是沐天娇同学的家属,沐添丁先生吗?我们是长白师范大学学生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