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沐添丁的脚边。
时间,在苏婉问出那句话后,仿佛被凝固了。
沐添丁依旧背对着她,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顺着肌肉的纹理缓缓滑落,每一滴都像是滚烫的铁水,灼烧着他的皮肤。
喜欢吗?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
从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喊“添丁哥”开始,这个明媚得不像话的姑娘,就像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里扎了根,发了芽。
可这片贫瘠的黄土地,养不出她那样的娇花。
他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苏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纹丝不动的背影,心中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她笑了,笑声很轻,带着一种破碎的凄然。
“我懂了。”
再没有一句质问,也没有一句挽留。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得异常平稳。
那决绝的姿态,仿佛不是在走出这个小院,而是在走出她整个泥泞又短暂的青春。
直到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院门口,沐添丁紧绷的身体才骤然一松。
他猛地转身,院子里空空荡荡,只剩下那棵老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好像她从来没有来过。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斧头掉落在地。
他脱力般地靠在身后的木桩上,粗糙的树皮硌得他后背生疼。
他抬起粗粝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掌心一片湿热。
他告诉自己,这是对的。
她应该去更远的地方,飞得更高,而不是被他这个泥腿子困在这片没有希望的土地上。
他给不了她未来。
所以,放手是唯一的选择,也是他唯一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柔。
……
几天后,苏婉回城的日子到了。
天色阴沉,闷得人喘不过气。
沐添丁赶着牛车,载着苏婉和送行的杏花几人。
一路上,车轮滚滚,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得厉害。
杏花抱着天娇,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婉妹,到了上海可要照顾好自己,那大城市不比咱们村里,人心复杂。”
“记得按时吃饭,别为了读书把身子熬坏了。”
“要是有谁欺负你,就给家里来信,让你哥去给你撑腰!”
苏婉一一应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只是那笑意从未抵达眼底。
她穿着来时那身的确良衬衫和长裤,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又变回了那个干干净净的城里姑娘。
沐添丁坐在车头,一言不发,只专注地挥着鞭子,黝黑的侧脸绷得紧紧的。
从村头到镇上再到县城的火车站,不过两个小时的路程,却漫长得让人窒息。
终于,老旧的火车站出现在眼前。
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正准备进站,站台上人头攒动,一片嘈杂。
杏花把一个布包袱塞进苏婉怀里:“这里面是给你做的几双布鞋和一些干粮,路上吃。到了城里,也别忘了咱村的暖和。”
“谢谢杏花姐。”苏婉的鼻头一酸,用力抱了抱她。
天佑和天娇也围了上来,脸上都是不舍。
“婉儿姐姐,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会的。”苏婉蹲下身,摸了摸天娇的头,“等姐姐放假了,就回来看你们,给你们带水果糖。”
汽笛声尖锐地响起,催促着离别的人。
“快上车吧,要开了!”杏花推了推她。
苏婉站起身,最后看向了沐添丁。
他依然沉默地站在一旁,手里提着她最重的行李,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走了。”苏婉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沐添丁终于有了反应,他把行李递过去,沉甸甸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彻底交还给她。
“嗯。”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
苏婉接过行李,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他的,他的手很烫,像火炭一样。
她飞快地缩了回来。
她定定地看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可他只是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
苏婉自嘲地弯了弯唇角。
她还在奢望什么呢?
她转身上了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火车缓缓开动,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况且况且”的声响,一声声,都像是碾在人的心上。
杏花几个在站台上用力地挥着手,大声喊着“再见”。
苏婉也挥着手,脸上带着笑,可眼眶却一点点红了。
她的视线穿过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上。
他没有挥手,也没有喊叫,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方向。
火车越开越快,站台上的人影渐渐变得模糊。
就在即将转弯,再也看不见彼此的那一刻,苏婉猛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大声喊道:
“沐添丁,再见!”
“我学有所成,再回来回报你们!”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不服输的倔强,穿过喧嚣的风,清晰地传了过去。
站台上,沐添丁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看着那个在风中飘摇的身影,终于缓缓抬起了手臂,用力地挥了挥。
再见,婉妹。
火车消失在远处的山坳里,连同那一声倔强的呐喊,也一并被带走了。
站台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他们几个。
杏花走到沐添丁身边,看着他依旧僵硬地举着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别难过了,添丁。她会有好前程的,我们该为她高兴。”
沐添丁缓缓放下手,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转过身,看着空荡荡的铁轨,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那块地方,好像随着那趟火车,一起被带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