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的热闹劲儿，一连好几天都没从村里散去。
沐添丁走在路上，总能碰见乡亲们善意的调侃。
“添丁，啥时候办事啊？”
“杏花那丫头可真俊，你有福气喽！”
沐添丁只是嘿嘿地笑，脸上泛着藏不住的红光。他心里头，也跟灌了蜜似的，每天都甜丝丝的。
这天，他刚从地里干完活回家，王秀兰把他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
“添丁，你跟娘说实话，你跟那个叫苏婉的女知青，是不是走得有点近？”
沐添丁一愣。
“娘，你胡说啥呢？就是普通朋友，人家是城里来的文化人，跟我能有啥？”
王秀兰撇撇嘴。“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大半夜跑来找你，让你送她去县城？”
沐添丁这才想起来，昨晚苏婉确实来找过他。
她说她报了高考，后天就要去县城考试，可从村里到县城的路太远，她一个女娃子走夜路害怕，想请沐添丁用自行车送她一趟。
沐添丁觉得就是搭把手的事，没多想就答应了。
“娘，人家那是正经事，考大学呢！一辈子的大事，我能不帮吗？”
“帮，当然得帮。”王秀兰点了点他的脑门，“可你现在是订了婚的人了！你得时时刻刻记着，你是杏花的男人。跟别的女娃子，要保持距离，懂不懂？别让人在背后嚼舌根子，传到杏花耳朵里，她心里该多难受？”
沐添丁心里一凛。
他光想着帮忙了，确实没考虑这么多。
“娘，我知道了。就这一次，送她到考点我就回来。”
王秀兰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高考那天，天还没亮透，沐添丁就起了床。
他悄悄地把那辆借来的“永久”牌自行车从屋里推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车胎和链条。
王秀兰也醒了，从厨房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塞给他。
“路上吃，别饿着。”她又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别在县城瞎逛。”
“知道了，娘。”
沐添丁把鸡蛋揣进兜里，跨上车，迎着熹微的晨光，往村东头的知青点骑去。
苏婉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拉吉，梳着两条麻花辫，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的。
见到沐添丁，她有些不好意思。
“添丁哥，太麻烦你了。”
“客气啥，快上车吧，别耽误了时辰。”沐添丁拍了拍后座。
苏婉侧着身子坐了上去，两手轻轻抓着车座的边缘。
自行车缓缓驶出村子，上了通往县城的土路。
清晨的乡间小路格外安静，只有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和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
两人一路无话。
沐添丁专心致志地骑着车，后背能感觉到从苏婉身上传来的微弱体温。他有些不自在，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些。
苏婉也紧张，双手攥得紧紧的，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路过一片杨树林时，沐添丁主动开了口。
“紧张不？”
“嗯。”苏婉的声音很小，“有点。”
“别怕，你平时看的书那么多，肯定没问题。”沐添丁安慰道，“就当是平常做卷子。”
苏婉“嗯”了一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添丁，你……订婚了？”
沐添丁的心跳加快。
这事儿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她肯定听说了。
他“嗯”了一声，声音有点闷。
“恭喜你。杏花是个好姑娘。”
“她……是挺好的。”沐添丁的脑子里浮现出林杏花那双爱笑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自行车颠簸了一下，苏婉没坐稳，下意识地抓住了沐添丁的衣角。
沐添丁的身体僵了一下。
苏婉也立刻触电般地松开了手，脸颊烫得厉害。
“对……对不起。”
“没事，坐稳了。”
又骑了很长一段路，眼看着县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远方，苏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添丁，如果我考上了，会回来报答你的。”
沐添丁脚下一个趔趄，车子歪了一下，他赶紧用力扶住车把。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傻子，他听得懂。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惊讶，有不知所措，甚至还有一丝丝被一个文化人看上的虚荣。
可那情绪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他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叫林杏花的姑娘。那个会对着他傻笑，会偷偷给他塞玉米饼子，会因为他一句话就脸红的姑娘。
他的未来，是和杏花一起，守着家里的几亩地，打猎串山，生几个娃，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苏婉的世界，离他太远了。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婉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沐添丁才放缓了车速，让车子平稳地滑行着，他笑了笑，那笑容和煦又坦荡。
“祝你考个好成绩，不管你回不回来，我们都是朋友。”
朋友。
这两个字，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了苏婉的心上。
她抓着车座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指甲掐进了肉里。
她没再说话。
沐添丁也没再开口。
剩下的路，两个人再也没有任何交流，只有自行车的链条在“咔嗒咔嗒”地响着，单调又执着。
到了县城的考点，门口已经挤满了人。
家长，考生，黑压压的一片，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沐添丁把车停在路边。
“到了。”
苏婉从后座上跳下来，脸色有些苍白。
“添丁，谢谢你。”
“快进去吧，别迟到了。”沐添丁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还带着余温的鸡蛋递给她，“拿着，考前垫垫肚子。”
苏婉没有接，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添丁哥……”
“进去吧。”沐添丁把鸡蛋硬塞到她手里，催促道，“好好考。”
苏婉终于点了下头，转身，背着那个军绿色的书包，一步步汇入了人群。
她没有回头。
沐添丁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在攒动的人头中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考场的大门后。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祝你前程似锦。
然后，他跨上自行车，调转车头，开始往回骑。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漫长许多。
他一个人骑着车，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他想起苏婉在车后座上说的那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沐添丁，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居然也能被城里来的女知青看上。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他跟她，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向往的是高楼大厦，是书本里的广阔天地。而他的根，就扎在这片黄土地里，离不开，也不想离开。
他的世界里，有爹娘，有土地，还有……杏花。
想到杏花，沐添丁的心里顿时就踏实了。
他脚下蹬得更快了些，只想早点回到那个有她的村庄。
当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时，沐添丁的心猛地一跳。
树下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是林杏花。
他心里咯噔一下，加快了脚下的动作。
自行车在她面前停稳，他刚把腿从车上跨下来，林杏花就快步走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搪瓷缸子。
“渴了吧？喝口水。”
她的声音柔柔的，和平时一样。
沐添丁接过来，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甘甜的井水滑过喉咙，浇熄了他一路的风尘和心里的那点烦乱。
林杏花没问他去了哪，也没问他送的是谁。
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踮起脚尖，轻轻地，帮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沐添丁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忽然软得一塌糊涂。
就在这时，林杏花放下了手，仰头看着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地问。
“下次，我也能坐你的车去县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