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添丁的后背僵直得像一块石板。
晚风吹过,把那句轻飘飘的话送进他的耳朵里,却在他的心湖中砸下了千斤巨石。
要是……我不想回呢?
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钩住他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要把他整个人都拖拽回去。
他不敢回头。
他怕一回头,所有的理智和克制都会瞬间崩塌。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嗓子干涩得厉害。“别说傻话。”
“我没有说傻话。”苏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刚才坚定了一些,“我很认真。”
沐添丁终于还是缓缓地转过了身。
村口的昏黄灯光,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是孤注一掷的火焰,灼烧着他。
“认真什么?”他强迫自己用平静的口吻反问,“认真地留在这个穷山沟里?认真地放弃你的大学梦?认真地……跟着我这个穷小子过一辈子苦日子?”
每一个问句,都像是在质问她,也像是在拷问自己。
“是。”苏婉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沐添丁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又酸又胀的情绪涌上胸口。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苏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是一时冲动。”
“我不是一时冲动。”苏婉往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添丁,你看着我。”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
“你看着我!”她的坚持不容拒绝。
沐添丁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执拗的眼睛。
“我不想回上海,是因为这里有你。”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这个理由,够不够?”
够了。
太够了。
这几乎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能答应。
他不能这么自私。
沐添丁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收紧,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用疼痛来维持清醒。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婉眼里的火焰都开始摇晃,几乎要熄灭。
“不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苏婉的身子晃了一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带着一丝受伤的颤音。
沐添丁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把那些早就准备好的,最伤人的话说出口。
“苏婉,你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剖析着残酷的现实。
“你是城里人,是大学生。你的世界应该是干净的街道,是明亮的教室,是小提琴和英文书。”
“我呢?”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漆黑的村子,“我的根在这里,我的家人在这里,我这辈子都离不开这片黄土地。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都不在乎!”苏婉急切地打断他。
“你在乎的!”沐添丁的音量也拔高了,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你现在不在乎,是因为你还没真正过够这种日子!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你可以忍。十年二十年呢?当你的同学都大学毕业,穿着漂亮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你却要在这里,跟着我下地干活,手上磨出老茧,身上沾满泥土,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把一层温情脉脉的纱布狠狠割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现实。
苏婉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悔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此刻离开他的念头,让她痛不欲生。
沐添丁看她沉默,心口疼得更厉害,但他知道,必须继续下去。
“苏婉,你是个好姑娘,你不该被埋没在这里。”他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带着一丝疲惫,“我不一样,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家人都在这里,我走不了,也不想走。这里就是我的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你不该被这里困住。回城去,去上大学,去过你应该过的人生。”
夜色越来越深,风也越来越冷。
苏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所以,你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是吗?”
“是。”
“你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我留下来?”她的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沐添丁的心被这个问题狠狠刺穿了。
想过吗?
他做梦都在想。
他想过无数次,把她留下来,娶她做媳妇,让她永远都陪在自己身边。
可是,他不能。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了一片死寂的平静。
“没有。”
这两个字,彻底击碎了苏婉所有的幻想和勇气。
她眼里的光,终于完完全全地熄灭了。
她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沐添丁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多想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刚才的一切都是假的。
但他不能。
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个刽子手,看着自己亲手造成的伤口,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苏婉的哭声渐渐停了。
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但神色却出奇的平静。
“好。”她轻轻地说,“我回去。”
沐添丁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我帮你整理东西。”他几乎是立刻接口,不给自己任何反悔的余地,“公社那边要填的表,还有要开的证明,我明天陪你去。”
他不敢看她,转身就朝知青点的方向走。
“以后……要是想回来看看,随时欢迎。”
这句话,他说得极快,像是怕说慢了,就再也说不出口。
苏婉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再次一前一后地走着,距离却比来时更远了。
回到知青点,屋里已经熄了灯,其他人都睡了。
沐添丁找出一盏煤油灯点上,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小小的房间。
他拿起苏婉放在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开始帮她整理那些回城需要用到的资料和表格。
他的动作很笨拙,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
苏婉就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男人,用那双长满厚茧、能轻易扛起百斤重担的手,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着那些单薄的纸张。
每一张纸,都是推她离开的证明。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沐添丁将最后一张表格抚平,放进文件袋里,递给她。
“好了。”
苏婉没有接。
她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添丁,你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吗?”
沐添丁一愣。
“那天也下了雨,路很滑,我的箱子掉进泥坑里,是你帮我扛回来的。”苏婉的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比哭还难看,“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山里的小伙子,力气真大。”
沐添丁的心,被她的话语轻轻地搅动着。
“我高烧,是你救了我,后来,你教我怎么用锄头,怎么分清麦苗和杂草。我笨手笨脚的,你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我。”
“你还带我去后山摘野果子,带我去河里摸鱼……”
她一件一件地数着,声音很轻,很慢。
沐添丁垂着头,不敢说话。他怕一开口,情绪就会失控。
“这些,你都忘了吗?”苏婉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沐添丁猛地抬起头,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说没忘,一个细节都没忘。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
“苏婉,”他打断了她,几乎是哀求,“别再说了。”
苏婉看着他痛苦的样子,终于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她慢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文件袋。
袋子不重,她却觉得有千斤重。
“好,”她点点头,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落,“我不说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
“谢谢你,添丁。”
“谢谢你帮我整理资料。”
“也谢谢你……让我看清了现实。”
沐添丁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抖,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就在这时,知青点的门,被人从外面“砰”的一声推开了。
张燕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看见屋里的两人,也顾不上尴尬,喘着粗气大喊。
“不好了!苏婉!沐添丁!李……李强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