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钱!
沐添丁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团刚刚燃起的火,瞬间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顾不上身上的伤,一把推开弟弟,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子。
自家的院子不大,此刻却挤满了人。
当头的,正是村里的屠户王大贵。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长凳上,身形肥硕,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里透着精明和蛮横。他身后还站着两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抱着胳膊,一脸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屋子。
沐添丁的爹娘,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屋檐下,满脸都是哀求和惶恐。
“爹,娘。”沐添丁喊了一声,拄着棍子走了过去。
他这一瘸一拐的样子,让王秀兰的心都揪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添丁,你出来干嘛!这里没你的事!”
王屠户看到沐添丁,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哟,正主儿来了?正好,省得我再多费口舌。”
他从凳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肚子上的肥肉,走到沐添丁面前,一股酒气和肉臊味扑面而来。
“沐添丁,你小子命大啊,冻了一夜都没死。”王屠户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没死,那欠我的钱,是不是该还了?”
沐添丁的脑子飞速转动。
这笔钱,是之前他上山学打猎,不小心弄坏了王屠户一个捕兽夹,当时说好要赔的。可后来忙忘记了,这事就一直拖着。
没想到,这个时间点,王屠户找上门来了。
“王叔,”沐添丁压下心里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这钱我认。只是家里的兽皮和药材没变现,您看能不能宽限几天?”
“宽限?”王屠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我给你宽限,谁给我宽限?我那夹子可是从城里托人买的好家伙,就等你拿钱去买新的呢!你倒好,一拖再拖,真当我是开善堂的?”
他身后的一个混混也跟着起哄:“就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没钱把你家这破房子抵了!”
“你们别欺人太甚!”沐卫国老实巴交,此刻也气得浑身发抖,挡在儿子身前。
“欺你又怎么了?”王屠户一把推开沐卫国。
王秀兰赶紧扶住丈夫,哭着哀求:“王大哥,求求你了,再给我们点时间吧,我们砸锅卖铁也一定把钱给你凑上!”
王屠户根本不理会,他盯着沐添丁,伸出五根粗壮的手指:“一口价,五十块!连本带利!今天拿不出来,我就把你家这屋子里的东西搬走,什么时候凑够钱,什么时候再来赎!”
五十块!
沐添丁的心猛地一沉。
当初那个夹子,顶天了也就十块钱。这才多久,就利滚利变成了五十!
这根本就是明抢!
周围的邻居也围过来看热闹,对着这边指指点点,但没人敢上前说一句话。王屠户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惹。
看着爹娘无助的样子,看着王屠户嚣张的嘴脸,沐添丁拄着棍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绷紧。
他不能怂。
他要是怂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刚刚才和兄弟们立下誓言,要干出一番事业,难道第一步就要被一个屠户给拦住?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决绝,从他心底里升腾起来。
他往前站了一步,直视着王屠户那双小眼睛。
“好。”
一个字,清晰,有力。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王屠户。
沐添丁缓缓说道:“五十块就五十块。但是,你得给我时间。”
“时间?”王屠户眯起眼睛,“你还想拖?”
“三天。”沐添丁伸出三根手指,“就三天。三天之后,我连本带利,五十块钱,一分不少地送到你家。如果我还不上……”
他家现在有钱,但是财不露白他还是懂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条腿,你卸了去!”
整个院子,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沐添丁的话给镇住了。
王秀兰吓得差点晕过去,死死拉住儿子的胳膊:“添丁!你胡说什么!你疯了!”
王屠户也有些发懵。他打量着眼前的沐添丁,这个半大小子,明明还拄着棍子,可那股子狠劲,却让他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
这小子,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此话当真?”王屠户确认道。
“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我沐添丁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沐添丁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院子。
王屠户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咧嘴一笑:“好!有种!我就给你三天时间!”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混混一挥手:“咱们走!我倒要看看,三天后他能从哪儿变出五十块钱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沐家人和一地鸡毛。
王屠户一走,王秀兰的腿立马就软了,抱着儿子就哭了起来:“你这个傻孩子啊!这就是敲诈呀!”
沐添丁拍了拍母亲的背,心里虽然也沉重,但却没有半分后悔。
他知道,这是堵住众人嘴的最好办法。
不把王屠户逼退,以后就不得安宁。
安抚了好一阵子,爹娘才稍微平复下来。沐添丁把他们劝回屋里,自己则拄着棍子,转身出了院门。
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张铁柱家。
当张铁柱、刘大牛和王二愣子听完事情的经过后,院子里一片沉默。
五十块钱。
对于他们这些穷哈哈的庄稼汉来说,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刘大牛愁眉苦脸:“三天时间,这……这上哪儿凑去啊?”
王二愣子也急得抓耳挠腮。
沐添丁看着他们,心里有些忐忑。他们刚刚结拜,就遇到这么大的难事,会不会……
“添丁!”
张铁柱突然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他通红着脸,大声说道:“你说的!有难同当!这事不能让你一个人扛!五十块钱,咱们五个一起想办法!”
刘大牛也猛地抬头:“对!铁柱说得对!大不了咱们几个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总能凑上一些!”
王二愣子话不多,只是重重地点头,把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一股热流再次涌上沐添丁的心头。他看着眼前这几个朴实的汉子,眼眶有些发热。
“卖东西凑不了多少。”沐添丁摇了摇头,他早就想过了,“唯一的指望,还是在山上。”
“明天,天不亮我们就进山!”沐添丁的语气斩钉截铁,“是龙是虫,就看这一回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村子还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
沐添丁四人,已经悄悄地聚集在了村口的歪脖子树下。他们都背着背篓,手里拿着砍刀、绳索和一些简陋的工具。
为了这次进山,他们几乎是倾其所有。
“都准备好了?”沐添丁压低声音问。
“好了!”三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
“走!李大爷在前面等着咱。”
沐添丁一挥手,正要带头往山路上走。
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边的岔路口转了出来,挡在了他们面前。
“你们几个,大清早的,扛着家伙要去哪儿啊?不上工挣公分了?”
四个人心里咯噔一下,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来人,竟然是生产队的队长。
张队长人到中年,身材干瘦,一张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平时不苟言笑,在村里极有威严。
私自上山搞“副业”,这在当时可是不被允许的,抓住了轻则批评教育,重则还要被扣工分,甚至被当成“投机倒把”的典型来批斗。
刘大牛和王二愣子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工具往身后藏。
张铁柱也是一脸紧张,求助地看向沐添丁。
沐添丁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但他的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躲是躲不过去了。
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挤出一个笑容:“张队长,早啊。我们……我们就是想进山砍点柴。”
张队长瞥了一眼他们背篓里露出的绳索和布袋,哼了一声:“砍柴?砍柴需要带这些东西?糊弄谁呢?”
他的目光在四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沐添丁身上。
“沐添丁,你小子腿刚好利索就想惹事?”
沐添丁的心沉了下去。
他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他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了:“张队长,不瞒您说,大伙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我们就是想……想进山弄点山货,换点油盐钱。我们保证,就这一次,绝不给队里添麻烦。”
张队长沉默了,他掏出烟叶,卷了一根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炙烤着沐添丁四人。
就在他们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张队长终于开口了。
“胡闹!”
他骂了一句,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火气。
他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捻灭,抬起头,低声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到处都在抓典型!你们这是往枪口上撞!”
沐添丁的心凉了半截,以为这事彻底黄了。
谁知,张队长话锋一转。
“搞这些东西,你们注意点分寸,别让人抓住把柄。不然,我也保不住你们。”
沐添丁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铁柱他们也是一脸错愕。
这张队长的意思……是默许了?
张队长没再看他们,摆了摆手,像是在赶苍蝇:“行了行了,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他转身就要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话。
“今天公社的人要来检查队里的农具台账,我得去仓库那边守一天。东边那个旧仓库,你们没事别往那边凑热闹。”
说完,他便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
沐添丁四人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东边的旧仓库?
那里堆放的,都是些报废或者闲置的农具,其中就有好几个因为年代久远而没人要的铁制捕兽夹。
张队长的意思……
沐添丁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就在这时,已经走远的张队长,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他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对了,那仓库的锁,前几天就坏了,一直没顾上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