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翠兰的出现,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灭了院子里所有旖旎的火苗。
杏花吓得一个哆嗦,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煞白。
“娘……”
“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跟野男人鬼混,我们老林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马翠兰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手里的鸡毛掸子指着沐添丁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
“还有你,沐家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家那点破事!刚被革委会的人找完麻烦,就跑来勾搭我家闺女?你想干啥?啊?想让我家杏花跟你去跳火坑?”
她的话尖酸刻薄,字字句句都戳在沐添丁最难堪的地方。
沐添丁的身体僵硬,那只伸出去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收了回来,紧紧攥着。
“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杏花急了,也顾不上害怕,一把挡在沐添丁身前,“不关添丁哥的事!是我……是我找他有事!”
“你找他?你能找他有什么正经事!”马翠兰一把拽住杏花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看你就是被猪油蒙了心!这小子家里穷得叮当响,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给我滚回屋里去!”
“我不!”杏花死死地扒着门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回头看着沐添丁,眼神里全是愧疚和无助。
她豁出去了所有勇气,却换来这样一场难堪的闹剧。
沐添丁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揪住。
他看着护在他身前的姑娘,又看了看她那个凶神恶煞的娘。
他知道,此刻他说任何话都是火上浇油。解释,只会让马翠兰觉得他们在狡辩;承诺,在马翠兰眼里更是一文不值。
最好的办法,就是他立刻消失。
“婶子,你误会了。”沐添丁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我跟杏花没什么,就是路过说几句话。我这就走,您别气坏了身子。”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杏花,那一眼里有安抚,有歉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奈。
他转过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大步走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里。
“砰!”
身后传来马翠兰用力摔上门的巨响。
院子里,只剩下杏花压抑的哭声和马翠兰不依不饶的咒骂。
那晚之后,秋意渐浓,天气一天比一天凉。
沐添丁和杏花之间,仿佛隔了一堵无形的墙。
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可马翠兰的眼睛,就像是探照灯,时时刻刻监视着。
他们再也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
有时候在井边打水碰上,也只是匆匆对视一眼,然后各自沉默着移开。那一眼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日子还得过。
卖人参换来的钱,沐添丁此后一个子儿都没动,那是全家未来的指望。
可冬天就要来了,凛冽的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家里存粮不多,更缺过冬的肉食。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沐添丁背上了自制的那把弓箭,又在腰间别上砍刀,准备进山。
必须在第一场封山大雪下来之前,打点像样的猎物回来。
“山里冷,多穿点,早去早回。”王秀兰往他布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玉米窝头,满眼都是担忧。
沐卫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只说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知道了。”
沐添丁应了一声,推门而出。
路过杏花家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院门紧闭着,但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东边那间屋子的窗帘,轻轻晃动了一下。
他的心口莫名一窒,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很快就汇入了通往后山的晨雾之中。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上午还只是阴沉沉的天,到了午后,风势骤然变大。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雪粒子夹杂着冰冷的风,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不过一袋烟的工夫,雪粒子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铺天盖地,遮蔽了整个世界。
风在屋外疯狂地呼啸,像是无数野兽在咆哮。
沐家。
王秀兰坐不住了,一会儿走到窗边朝外望望,一会儿又踱到门口,推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瞬间灌进来,让她打了个冷战。
“这天……咋说变就变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抖。
“慌什么!”沐卫国坐在炕上,手里拿着块木头在削,可那一下下用力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焦躁,“山里人有山里人的办法,添丁不是第一天进山,他会找地方躲雪的。”
话是这么说,可随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屋外的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
天佑凑到沐卫国身边,小声问:“爹,哥啥时候回来啊?雪好大,我怕。”
当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无边的恐惧也彻底笼罩了这个家。
“他爹!天都黑透了!添丁还没回来!这可怎么办啊!”王秀兰再也忍不住了,哭声从压抑的抽泣变成了嚎啕。
“这孩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别哭了!”沐卫国猛地把手里的木头摔在炕上,低吼道,“哭能把他哭回来吗!”
就在这时,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寒风卷着雪花冲了进来。
是隔壁的邻居张大山,他浑身落满了雪,眉毛胡子上都挂着冰碴子。
“老沐,添丁……回来了没?”张大山跺着脚,一脸急色。
沐卫国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还没……咋了?”
“哎呀!”张大山一拍大腿,“这雪太邪乎了!我活了四十多年,就没见过入冬第一场雪下这么大的!村东头老李家的羊圈都给埋了半截!这会儿还在山里……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四个字,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锤子,狠狠砸在王秀兰的心上。
她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倒在炕上,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喊。
“哥哥!我要哥哥!”天佑也被吓坏了,抱着沐卫国的腿放声大哭,“爹,你去找哥哥回来!”
“都别嚎了!”
沐卫国双眼通红,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怒吼。
他猛地站起身,冲到墙边,抓起挂着的厚棉袄就往身上套,又摸索着点亮了那盏老旧的煤油灯。
“他爹,你干啥去!”王秀兰惊恐地喊道。
“我去村口等他!”
沐卫国撂下这句话,一把拉开屋门,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风雪之中。
“别去啊!外面风大!”
王秀兰的哭喊被狂风瞬间撕碎。
村口,风雪肆虐。
沐卫国一条腿深一条腿浅地跋涉着,任凭刀子般的寒风刮在脸上。
他提着那盏在风中摇曳的煤油灯,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成了一个孤独的剪影。
灯光昏黄,只能照亮身前一小片飞旋的雪花。
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通往大山的、已经被大雪彻底掩埋的路。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在他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可他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山的方向,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在这片绝望的暴雪里,为儿子守出一线归来的希望。